夜色尽染,长街上人烟渐稀,义庄门口挂着的白纸灯笼被风吹的一晃一晃。
长风腰间挂着一把刀,后面跟着两三侍卫,一行人从义庄长廊里雁行而过。
大理寺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得紧,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当时闫慎只暗中调集了部分人手过来,方明夷来了河州后,他将人手分为两路,一路跟着他守着提刑按察使司,一路跟着季长风巡视义庄。
守着义庄的不仅有大理寺直属侍卫,还有个别的河州府衙衙役。
嫌疑人圆悟老和尚被关押在按察使司,闫慎走之前重点交代过严加看管;而义庄只是一群死尸,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谁会不嫌晦气来偷?偷了还要埋,简直没事找事,两厢任务相比,孰轻孰重自不待言。
两个衙役斜靠在木门上,一个给一个手里偷摸塞了点花生米,望着长风众人,咂嘴道:“你说这些人一天天围着义庄转,我数着估摸都第十圈了吧,就不嫌烦?”
另一个络腮胡子的瞪了他一眼,说道:“看你那蠢样儿,方寺正这样安排的,他季长风一个小小的评事怎敢不从?上级的命令就是天,和咱们一个样儿。”
“我咋觉着那新来的方寺正没有季评事厉害呢?你看他长得一副文绉绉、小白脸的模样,本事也没比季评事厉害多少,怎的职务还倒压季评事一头?”
“谁知道呢?不是说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就喜欢那种白净书生嘛,指不定走了什么后路,哪里没有点脏水?”
“诶,有道理——”
话还没说完,背后就升起一股子凉意。
长风目光冷似寒铁,朝着身后侍卫吩咐道:“腹诽上级者,杖三十,带下去领棍子,此处换人!”
如果说这几日被安排到此处,他的心里是有些不悦,刚刚这两个碎嘴子就是给他满心的怨火上浇了一桶油。
长风和明夷在进大理寺之前就有过一面之缘,他没想到进了大理寺之后还能遇到。两人成为同僚之后都是从侍卫做起,可明夷在短短一年内便升职至一等侍卫,自此一路青云直上,评事、寺副,短短三年内便已经成了大理寺举足轻重的方寺正。
而他还是个小小的评事。
其实方明夷的家世不错,长风第一次见方明夷的时候,明夷还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而长风从小就孤苦贫寒,他也就不明白了,方明夷为什么放着清闲不清闲,就非得来大理寺和他争这为数不多的晋级机会?
他承认方明夷是比他冷静,在决策断狱方面确实比他更强,可他也不是一滩烂泥啊,无论他多么努力,这么多年来一直被这人压着,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还好这人没什么官架子,他有什么事还是愿意和明夷商量一下,不至于关系尴尬到冷却下来。
不过他心里的疙瘩怎么都消不下去。
长风手指摩挲着刀鞘原地站了会儿,越想越气,刚准备推门的时候,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他回头望去,火光都已经映红了半边天!
他眯了眯眼,这个方向是——
还没等他想完,许挽月原本在长街上溜达着给六郎买吃的,她的位置离义庄更近,一见状立刻就大喊大叫地跑了过来,在门口被两个侍卫拦着,也起着嗓子朝着长风喊道:“长风,不好了!提刑按察使司被人炸了,四周起了火,还有人在里面!”
提刑按察使司方向不断传来爆炸声,长风攥紧了刀柄,如果他现在走就是擅离职守……
许挽月说着说着就差点哭出来:“明夷大哥还在里面,受了好重的伤——”
长风牙根一咬,随即朝后面命令道:“你们几个跟我走,其他人守在这里!有事随时来报!”
许挽月抽噎了几声,提着裙摆,跟着长风一起去了按察使司。
按察使司已然成了一片火海,门外围了一大圈侍卫,各个手忙脚乱地提着水桶往牢狱里面泼水。
火势极大,里面有一些没来得及逃出来的狱卒罪犯,几乎已经看到趴在地上被烧得蜷缩成一团。
长风心下一紧,吼问道:“方寺正现在何处?”
一个衙役被吓得一个激灵,结巴道:“起火时,寺正大人正在提审罪犯圆悟。”
长风眉头一蹙,立刻给身上浇了几勺水,拿起一块湿抹布掩住口鼻就冲了进去,许挽月在身后怎么叫都没用。
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这火蹊跷,闫慎和穆远走了,长风明夷也不在,就剩许挽月一个人在原地,大理寺的人在灭火,但人手远远不够,值班的衙役有人看着火势久久不减,上级又都不在,觉得灭火无望便松懈了下来。
许挽月侧目,带着泣声,愤然道:“你们等什么啊!还不快帮忙啊!”
有些人依旧不动,一个个斜眼轻蔑地看着她,有人直接要走,她上去拦,却被指着鼻子骂道:“一介卑贱女流,你在这跟我们嘈嘈什么!有本事你怎么不去!”
说罢,马上抬脚要走。
许挽月咬着下唇,沉默一会,果断将腰牌一出:“站住!我乃户部尚书许怀之女,经大理寺特批,此行跟着闫大人侦办此案,此乃闫大人亲赐,见物如见人!现在我以闫大人之名,命令你们所有人去灭火,任何人不得擅离!”
这是刚到船上那晚闫慎吩咐长风给她的,原本只是觉得闫慎随便打发她的,没想到竟真派上了用场。
但要不是实在没办法,她更愿意靠自己,而不是靠着别人……男人的威严……
话音一落,所有人止住了步子,但有些疑心重的仍旧爱动不动,直到许挽月自己提了一个水桶去打水,后面的衙役们一看,一个姑娘都去了,他们自觉羞愧,才一个接着一个去帮忙。
长风刚一进去,烈火浓烟袭面而来,刺得人眼睛发酸。
圆悟的牢房被打开了,是空的!
他侧身躲过烧断跌落的房梁,一个接着一个牢狱找了过去,都没见明夷人影。
越往里面,一团浓烈的黑烟直直冒出,爆炸声依旧不断,碎屑和残片横飞。
他攥紧了拳头,心道这个人情一定要让方明夷给他还了!他疾步往里去,已经快到最里侧了,浓烟呛得人头脑发昏,模模糊糊间他似乎看到有人影。
圆悟双腿当时被狱卒私刑打断了,腿不能行,明夷便背着他往出逃。
明夷刚看到长风那一刻,愣了一下,直到长风突然上前一刀抹了他身后一个黑衣人的脖子。
明夷被烟呛得嗓子沙哑,一脸震惊:“你怎么来了?”
长风将湿抹布递给他,没好气道:“不来等着给你收尸吗?”
明夷皱眉:“……先出去再说!”
明夷是比较削瘦的,长风接过了手,背起了圆悟。
圆悟叹气道:“贫僧难逃一死,你们倒不如让我死在这里。贫僧罪孽深重,自知不得往生……”
两人默契十足地齐齐喊道:“闭嘴!”
圆悟:“……”
长风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他即便现下被烟呛得喉咙生疼,但还是怼了回去:“烦死了,老秃驴,着急死是想赶着投胎?没看你这没腿的能跑得人家过有腿的?”
他说完就被呛得咳了几声,明夷身旁一边跑着,一边扶额无奈道:“别说了。”
火势比较大,明夷本想走在前面开个道,又被长风抢了去:“我好歹有这老秃驴给我挡着,房梁掉下来也无事,你若是冲在前面被砸趴下了,我还得回头救你!”
明夷闻言也就只能安分地跟在了后面。
外头,许挽月之前就自诩行侠仗义,过往就喜欢在田间地头里给那些贫苦百姓帮忙,见过那些人用水管灌溉庄稼,她见水桶打水太过缓慢,情急之下,眼睛一瞥就寻到了院中的竹管,她脑中灵光一现,立刻用钢条将竹节打通,将这些竹管大小差不多的套在一起,连成一条竹管水道,将一头放在后方巍峨假山上涌下的瀑布里,所有的水都涌入管中,以极强的冲势从另一头喷涌而出。
这样一来,接连提水的人,加之这天然的水管,火势逐渐被灭了下去。
众人气喘吁吁瘫倒在地上,望着许挽月一片震惊。
许挽月担心不结实,害怕他们不会用,便自己上了手,看着长风、明夷出来了,又难过又兴奋,一下子没忍住,端着水管往前跑,直直给冲在前面的长风狠狠洗了把脸。
长风将圆悟扔在地上,甩了甩头发,咬牙切齿:“许、挽、月!你是不是故意的!”
许挽月竹管一扔,心道要完,挤出了几滴眼泪:“明夷大哥,我以为在也见不到你了。”
明夷想笑却得忍着,佯装掬水洗了把脸,刚一抬头,许挽月就泪眼汪汪地站在自己身后,掀起眼皮子可怜巴巴地看着长风,嘴里咕哝道:“还是我救的你,还和我咋咋呼呼的,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没良心到家……”
长风张了张嘴,硬是气没说出一句话来,眼看着就要炸了,明夷连忙挡在两人中间,安抚着许挽月道:“许小姐足智多谋,这次多亏了你倾力相助,我们才得以逃生,此情此义,我方明夷没齿难忘。”
许挽月眼泪一下子就没了,喜笑颜开:“那你帮我在闫慎跟前多美言几句,以后就让我跟着你们呗~”
长风一听,心里简直叫苦,这姑娘真的可折腾人……当即就想替明夷拒绝。
明夷摁住他的胳膊,笑道:“那是自然,姑娘此举值得。”
明夷是长风的上司,他都这么说了,长风自然就不能多言。
长风无语地抽出胳膊,瞪了许挽月一眼,许挽月不甘示弱,也给了他一个白眼,两人就开始用眼神开始杀对方。
明夷哀叹了声气,正欲开口,却听长风问道:“听说你伤得很重,伤在何处了?”
明夷一愣,回道:“我没有受伤。”
长风细目看向许挽月,问:“你不是说他伤得很重吗?!”
许挽月震惊地瞪大了眼,觉得自己委屈了,声音比他还高:“那么大的火,人在里面,怎么可能不受伤!你看那不是还有烧死的吗!是个人看了,都会以为受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明夷大哥没出来,我就以为他受伤了,刚刚你见了这火势,不也头皮发麻,不顾死活往里冲吗!!!”
明夷闻声侧首。
长风问:“按察使司是如何起的火?”
明夷道:“后院突然走水,但有火药却是始料未及。”
长风深深吸了口气,心下突然不安起来,与明夷相视一眼,眉心蹙得更紧了。
“是局。”
“该死,我们被人诈了。”
***
月黑风高,义庄内一片死寂。
几人回到义庄,只见看守的衙役已经被人一剑割喉,而里屋放置的十具尸体已经被挪空了。
明夷指尖摸了把地上,连灰尘都没有,对方几乎连脚印都收拾干净了。
他沉声道:“一次性全部带走,可见对方人数众多,此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说明对方是个训练有素的组织,本以为是个人作案,现在看来可能个人的背后是有他方势力在的。”
长风攥紧了刀柄不说话,突然转身朝外走。
明夷一把拉住他:“干什么?”
长风抽出手,恨声道:“追,我不信他们带着这么多尸体能走多远。”
明夷抬手挡住门口,说道:“他们或许不能走很远,但一定有隐藏的地点,你现在这样找决计是没有结果的。”
“那怎么办?”
“这些人小心翼翼,可见并不是为了碎尸的狂徒。那此人便是与这些尸体有渊源,常温之下试尸体无法保存过久,他一定会找地方去埋这些尸体,若是大规模的埋葬,我们就一定能查出来,所以我们先等两日,派人去周边的坟冢视察情况。”
长风听后,浑身鼓着的劲儿都散开了,突然就沉默了下来,他退后一步,低首说道:“对不起,是我失职,我不该擅离职守,请寺正大人罚我。”
明夷凝目看了他半会,说道:“我也有错,提刑按察使司出事后,我应该先派人来给你报个平安的。”
长风抬头,眼中有些诧异,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却执拗道:“我做错了事,你应当罚我,至于你怎么样,我管不着,大人回来后,你应当同大人去说。”
他单膝跪在地上,重复道:“罚我。”
明夷垂于身侧的指尖蜷缩了一下,最终说道:“擅离职守,贻误公事,须示薄惩,宜罚一月俸料,鞭笞五十。[1]”
长风叩谢,起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