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炫铮的车辆堪堪停在内场入口,他足足怔愣了有半分钟,才意识到骇人的撞击声和刹车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自己逐渐清晰的心跳声。
越来越剧烈。
异常的律动终于被外界的响声打破,赵炫铮的大脑似乎在这一刻才接收到来自双眼的信息——那辆明明熟悉却又在此刻变得异常陌生的白车,在即将撞向余祈生红车的那一刻,被一辆通体黑色的轿车半路拦截。
生生撞停。
车上的人一手解开安全带,一手推开车门,从黑车上下来。
车门被他重重地关在身后,他长身而立,站在车门旁,眼神似乎在看向余祈生。
余祈生双手紧扣着方向盘,微微抬起头,去看横在眼前的黑车。
眼神顺过去,看向站在车边的人。
是江淮。
江淮的额前似乎擦破了皮,血液顺着额角流到眉峰上,又挂到尾睫上,睫毛不可抑制地一颤,他却根本看都不看,直接上手抹了个干净。
余祈生眼眸闪了闪。
“你怎么样?”宋西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沙哑得不成样子,也许是疾驰下被灌入了冷风,也许是过度紧张后短暂失了声。
“死不了。”余祈生摇摇头,缓了缓因骤然刹车而带来的眩晕感。
吕卫的车子显然不如江淮的结实,相比于只碎了挡风玻璃的黑车,白车车头在左轮一侧被撞出一个凹槽来,引擎盖被撞得掀了起来。
尽管江淮在最后一刻收了速度,紧急刹车,吕卫的车子还是不堪重负,被撞得正往外汩汩地冒着烟。
烟的气味过于浓烈,吕卫不得已狼狈地从另一侧开门下车。
几乎是同时,宋西泽猛地一声摔响了车门。
“我靠!吕卫,你疯了吗?!”
他一把冲到吕卫身前,手拽着人的衣领,手剧烈地抖动着,连带着头晕的吕卫也跟着踉跄了几下,勉强站稳。
“你他妈喝酒了吗?还清醒着呢吗?你脸上长的两个眼睛是用来干嘛的?吃屎的吗?这么大一个车子看不见?硬往上撞啊?你是眼睛瞎了,还是中了邪了?你差点撞死我和余祈生啊你知道不?……”
赵炫铮从车上下来,一路跑过来,他想劝宋西泽冷静,但手伸到半空,还是放下了。他站在红车旁,盯着吕卫的目光惊疑又畏惧,宋西泽这番问话也正是他想问的。
在确保余祈生状态没什么大碍后,江淮别过目光,看向吕卫。
一时之间,三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吕卫身上。只有余祈生一人,稳稳坐在车里,看着江淮,没有动。
江淮额角处的伤口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浅,反而很深,新鲜的血液还在不断地往下流淌。余祈生皱了皱眉,转身去够后座上他扔给宋西泽的那包纸巾。
然而刹那之间,他迅速开门、下车。
宋西泽的怒骂还回荡在灯光闪烁的夜晚,“刚才在路上老子就想骂你了!你知道你但凡再撞一下,我们他妈的就要掉下悬崖了吗?……”
余祈生眼疾手快,在吕卫眼神骤变,猛地扑向宋西泽的那一刻,一把拽过宋西泽肩膀。
寒光在黑夜中划过宋西泽的眼前,下一秒紧接着就要往余祈生胸口刺去,被不知何时站到余祈生身边的江淮一脚踢上去。
咣当一声,匕首跌落在地。
和匕首同时跌落的还有怒目圆睁的吕卫。
“他当然知道,那就是他的目的。”余祈生平静地替吕卫回答了宋西泽的质问,捏在人肩膀上的手紧了紧。
宋西泽眼前还在闪回刚刚那划到眼前的冰凉的匕首,直到江淮身后冲出来几个宜群的保安将吕卫制服在原地,他依旧被吕卫的举动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你没事吧?”
江淮低沉的嗓音难压下担心,余祈生感到手臂一紧,稍一低头,就看到了江淮紧抓在自己胳膊上的左手。
他没有介意江淮青筋暴起几乎要抓疼他了的手,大拇指和食指一捏一掀,单手将纸巾包装打开,递到江淮的跟前:“止止血。”
一旁的赵炫铮眉毛快要拧成一团了,他有些消化不清眼前的场景。犹豫着走到吕卫旁边,又快速将地上的匕首踢到一边。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吕卫,蹲下身子来,对他发问:“你怎么了吕卫?你是要撞死宋西泽和余祈生?你……你刚甚至想动手杀了他们吗?”
吕卫挣扎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赵炫铮,忽而嗤笑了一声。
片刻后,他突然仰起头大叫一声,大力挣脱开桎梏,站了起来。
赵炫铮被他的动作吓得连忙起身后退,旁边又冲上来一个保安,三个人死死将吕卫双肩按住。
吕卫就像是疯了,发着狠地望向赵炫铮,又扫过宋西泽,最后将目光死死地钉在余祈生的脸上。
他恨恨地说道:“是!我就想撞死他们怎么样?……”
“我都反对了!我都说了不要和他在一辆车上!是你自己不听,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余祈生!你在大学的时候就处处针对我,怂恿赵清安把我拉黑,害我差点毕不了业!……”
他越说越激动,狰狞的面目在夜色里中分外的可怖。“都毕业了还觊觎着我的工作!不仅暗地里把我搞得被开除,还霸占了我的岗位……余祈生,你个贱人!你会不得好死的!……”
他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样子,既然世人都瞧不起他,都觉得他好欺负,那他就勇敢一把!他这一生几乎没什么成功的地方,但这一次,他做好了万死不辞的准备。
“原来是心瞎了……”宋西泽望着吕卫,喃喃道。
“宋西泽!你还装什么好人?……说什么宿舍聚会,实则就是知道我没了工作赶过来看我笑话!”
他眼眶发红,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如果不是有人控制着他,似乎要将余祈生三人活活生吞了。
吕卫眼里的恨意实在真真切切,余祈生睫毛微颤,被吕卫内心的想法深深震撼到。
他自以为在这条名为“忍让”的道路里踽踽独行了十几年,殊不知是自己的内耗、敏感为自己筑起了一堵刺向自己的高墙,而这个被他美化了名字的囚笼,密密麻麻刻满了“自卑”两个字。
余祈生抿了抿嘴唇,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平复吕卫的情绪,似乎除了平添口舌之争,不会改变吕卫内心深处早已根深蒂固的歪心思。
“你是我开除的,吕卫。”江淮的声音在三人沉默的回应中显得格外突兀,他低沉的声线细听之下甚至能感受到颤抖,任谁都听出了里面压抑着的极大的怒火。
他眉头紧锁,强硬地掰过吕卫的下巴。
一字一顿地说道:“记住我的样子。”
吕卫被迫看向江淮,似乎被他眼里的狠戾吓了一跳,微微闪躲了目光,但下巴被江淮捏地生疼,他不得不直视江淮深邃的眼眸。
江淮的指尖冰凉得像地狱里杀出来的厉鬼,额角滑落至眉峰的血迹滴在他下眼睑的眼角处,吕卫只在这张阴沉的脸上读出来两个字——杀意。
“江……淮?”
“江淮。”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一时间说出来,前者是吕卫承受不了江淮的力道,在长达十多秒的注视中认出来江淮后的反问。
后者是余祈生,示意江淮冷静。
“是我。”江淮对余祈生的提醒视若罔闻,他低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慢慢紧握成拳,似乎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捏在吕卫脸上的那只手狠狠将人的头掼到一边。
他拿出裤子口袋的手机,报警。
手机平摊在吕卫的眼前,江淮开了免提。
电话那头接警员的声音顺利响起,在几人的静谧下显得格外清晰。
宋西泽有些犹豫,余祈生已经伸手按下了挂键。
“吕卫,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世人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龌龊,你能感受到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或许只是你无端臆想出来并强安在别人身上的莫须有罪行。我从没针对过你,你能顺利毕业是我求着赵老师给你签字的,你工作的事也完全是个误会。”
吕卫头一直垂着,余祈生看不清他的眸色,也不想去探究他什么心情,只是话锋一转,警告他。
“故意杀人未遂一般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余祈生低下头去,看着吕卫颤抖不止的双肩,说出最后一句话来:
“我就当今晚没有看见你,你走吧。”
吕卫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气的气球,在失了一腔热血后恢复成无力、无望的流浪者。两行清泪顺着眼角一涌而出,他什么也没说,软了的双腿在宜群保安和工作人员的搀扶下勉强踩地离开。
直到吕卫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余祈生才听到宋西泽在耳边欲言又止的呼唤,“阿祈……”
他知道宋西泽是想要安慰他。晚风吹起,还有些寒凉,他双手插兜转身,下巴指了指眼前宋西泽租来的那辆红车:“车子修护的钱可以找我报销。”
他侧过身,向赶过来处理吕卫车辆的宜群工作人员招了招手。
“棉签、碘伏、纱布,帮我准备一下。”
“好的先生。”
工作人员扭头看到了站在旁边的宋西泽,又恍然大悟地转过来去问余祈生:“先生,需要我们呼叫急救车吗?”
“不用,这点擦伤……”宋西泽不明白余祈生怎么忽然就小题大做了,他两条伤口都已经结痂了,别说急救,甚至连包扎都不需要。
“先准备我说的。”余祈生冲着工作人员点点头。
“好的先生。”
事情发生就会有人看见,有人看见就会有人传播,江淮在后备箱旁快速地给李冬打了个电话,吩咐他压下一切舆论。
宋西泽看了看背对着他们打电话的江淮,又看了看余祈生,眼神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最后停在江淮身上。
他想打个招呼,但又拿不准自己好兄弟现在对江淮的态度,于是胳膊肘顶了顶余祈生,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江淮?”
余祈生斜了他一眼,“怎么?几个月不见不认识了?”
“祁生、西泽。”赵炫铮朝二人走来,眼眶泛红,似乎哭过。“今天太晚了,我们就在宜群酒店睡下吧。”
江淮的声音适时响起,“我刚让他们准备了夜宵,安排好了房间。”
他边说边走到余祈生身边停下。“你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
余祈生看着宋西泽和赵炫铮,点点头,“拖车和修车的钱记得告我,明早到市区了给我发个消息。”他说着,眼神也不往后看,直接抓起江淮的手腕,拉过人就走。
江淮乖顺地跟着人走了几步,直到身体挨上自己的车门,才问出一声:“去哪?”
余祈生拉开副驾驶门,将江淮塞进去,“去哪?你头上血流不止你没感觉吗?”
江淮默默透过后视镜看了看额角的伤口,还好,虽然伤口有些深,但他刚用余祈生给的纸巾将涌流出来的血液擦了个干净,现在不是很吓人。
他看着似乎还要再往外流血的伤口,不甚担忧,反而弯了弯嘴角。
余祈生拉过安全带,看见江淮还没有动作,直接上手拉过江淮身侧的安全带,给人系好。
左手被人按住,江淮眼角带笑,在近距离下,来回盯他两个眼睛。“你喝酒了?”
余祈生手一顿,身体猛地离开江淮,靠在椅背上。
他闭了闭眼,反思了一下自己刚刚的行为。
片刻后又睁开眼,却不看江淮,而是径直开门下了车。
“你来开。去最近的医院,缝针。”
他忽略还愣在原地呆望着他们二人的宋西泽和赵炫铮,说实话,刚刚那一瞬,他自己也说不准是真的忘记了还是失了理智。
江淮跟着人下车,却没有走向驾驶座,而是掏出车钥匙锁了车门。
余祈生抬眸看他,听见江淮的一句声音随风飘散到自己耳边——
“十二点还没过,吃个蛋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