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门在身后关上,邓琼安客套的送行仿佛还在耳边。
向似锦沉默地跟在妈妈的身边,在临近家门口的时候,向以桃突然脚下的步子一顿,她抬手,轻轻拉住了向似锦的手。
向以桃笑着说:“似锦,要不要陪妈妈一起散散步?”
向似锦愣了一下,随后回握住了向以桃的手。
忍不住的泪意涌上眼眶,她强行压下想要哭泣的情绪,点了点头,应道:“好!”
盼江区并不处在宁城的繁华地段,临近年末,刺骨的寒风顺着敞开的衣领与衣袖,让人感到瑟瑟发抖。
悬在小巷墙上的白炽灯,照亮了墙边插着的绿色酒瓶碎片。
向似锦沉默地与妈妈手拉着手,好半晌,她才吸了下鼻子,闷声闷气地开口,“妈……对不起。”
“嗯?对不起什么?”
“我不应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动手。”
向似锦咬了咬唇,声音染上了些许委屈的哭腔,“我就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当时特别的烦躁,千礼一直跟着我,然后我情绪一下子没收住,就给了他一个过肩摔。”
向以桃温柔地笑了,捏了捏向似锦的手。
她拉长了音调,哼了一声,“我们似锦这么厉害啊,千礼看起来可没有那么弱不经风啊……你记得我什么时候送你去学的格斗吗?”
闻言,向似锦抬眸看向向以桃,悬在高处的灯光将母亲的脸照得格外亲切。
她眨了眨眼,应道:“记得,是我十一岁的时候……”
回忆顺着话匣涌出——
“那天我放学,遇见了几个年龄和我差不多大的小混混,他们聚在一起欺负人……”
向似锦说着,突然噎住了,她抿着唇,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那段回忆并不太愉快。
直到又和向以桃并肩走了几步路,向似锦才重新开口:“我看见他们欺负人以后,又像小时候一样打抱不平。但是那天,我没打过他们……甚至还被他们揍了一顿,让我不要多管闲事。”
“我还记得,那天我哭得鼻涕眼泪都混在一起了,超级脏。”
想起了自己的糗事,向似锦没忍住笑着吐槽十一岁的自己。
闻言,向以桃似乎也被勾起了这段回忆,接话道:“是啊,当时我还在给那些小萝卜头们洗脸,正给萱萱擦脸呢,你就嚎啕大哭地进来了。”
“问你怎么了,你也不说,就拉着我的手,非要抢萱萱的毛巾给自己擦脸。然后萱萱看你哭得满脸眼泪鼻涕的,嫌脏,不让你用她的毛巾,就在旁边跟你一起嚎啕大哭。”
“你从小就不爱哭,那天哭得梨花带雨的,真的把妈妈吓坏了。”
向以桃一说,向似锦眼眶又红了几分。
她扭过头,重重地吸了两下冷空气,一时之间,她甚至不知道这种委屈的哭意是回忆带来的,还是方才的道歉带来的。
可当向似锦再次开口的时候,哭腔更重了。
向似锦索性摆烂,“委屈。”
“嗯?”
向以桃终于回过头,母亲温柔的目光连带着温和的月色一同洒在了向似锦的脸上。
“因为太委屈了,我才一直哭的。”
向似锦舔了舔唇,继续说:“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碰到王姨了。王姨看我灰头土脸的样子,就上来关心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我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了——”
说罢,向似锦不满地轻轻切了一声。
声音微弱,却被向以桃捕捉到了。
“可是王姨的安慰你并不满意,对吗?”
“对。”向似锦点了点头,撅起了嘴,“一点都不满意,那是相当的——不满意。”
向似锦有模有样地学着向以桃拉长语调。
向以桃没忍住哈哈笑了两声,说:
“你那天好像只和我说了你被人欺负的事情,没和我说起王姨这个,她到底说了什么?让你这小脑瓜一记就是好几年。”
“……她说女孩子生下来就是比不过男孩子的。”
向似锦这句话刚出口,向以桃眉头就皱了起来。
向似锦斩钉截铁地说:“歪理。”
“王姨说我之所以打不过那些人,是因为长大了以后,男孩子的力量上来了,是什么绝对力量,女孩子根本不可能打过他们。所以,让我遇见这种欺负人的事情,要选择袖手旁观、选择跑、选择退让。”
“为什么是歪理?”
“因为是他们以多欺少啊!当时如果是一对一我根本不可能输的好不好。”
向似锦不满地撅起嘴,还切了一声。
“是啊,可是你不是从小就嚷着要当大侠吗?”
向以桃又笑了,她抽出手,摸了摸向似锦的脑袋,“大侠都是一挑十的啊。”
“可是……”
向似锦的可是刚出口,就噎住了。
距离那一个小插曲已经过去五年了,但向似锦还是记得那个王姨口中的“歪理”。
她不愿意去相信王姨说的那套道理,可随着年岁渐长,她逐渐意识到了,王姨那个歪理中真实的一部分。
她不愿意相信,可那所谓男女生来的力量差距,又让她不得不去相信。
“嗯……”
向以桃见向似锦没吭声,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比向似锦要矮上一些,但身为母亲,当她伸手揽住向似锦的手臂时,还是让向似锦感觉到了满满的安全感。
“那么现在话题回到最开始,你知道我为什么在那天之后送你去学格斗嘛?”
向似锦无声地对上了母亲的眼睛,然后她发现,向以桃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那温柔的笑意顺着眼尾因为年老而生的鱼尾纹蔓延,缓缓流到了向似锦的心里。
她张了张唇,犹豫了许久,还是什么都没说。
向以桃揉了揉向似锦的手臂,说:“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出生在一个多孩的家庭,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我是全家最不受父母喜爱的孩子。从小,我住的那片村子,就总有一些大人喜欢和我说,你是女娃娃,你长大了以后不会有你哥哥弟弟聪明的,所以读书的机会该留给他们。可我不信。”
尾音落下,向以桃嘿嘿笑了两声,“因为当时的我成绩可比我哥我弟好多了,我就闷头学,想着我能证明给我父母、给那些人看。”
“但事实证明,不管我做得再好,那些有偏见的人也不会承认你的优秀的。后来……”
“后来什么?”
“后来啊,你妈妈我就找了个机会跑了,然后又自己勤工俭学,上完了大学,碰到了我的爱人,拥有了我们的小孩……”
说起爱人的时候,向以桃的眼底闪过了一丝的落寞。
向似锦从没有听或见过这两个人。
她知道自己是妈妈领养的第一个孩子,在向似锦还小的时候,她偶然撞见过妈妈独自一人在卧室内哭泣的画面。
当时小小的她,推开门,妈妈看见她后却笑了。
妈妈蹲在她面前,将她揽在怀中,说:似锦啊,你是妈妈从千里之外来的礼物。
可向以桃从来没有解释过,为什么自己是她从千里之外来的礼物。
那天妈妈的泪,落在向似锦小小的脸上,是烫的。
向似锦不解,就会拉着妈妈的手,反复地用稚嫩的音调问,为什么我是你千里之外来的礼物。
妈妈只会告诉她,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
后来,向似锦长大了一点,向以桃又说这句话的时候,向似锦就会拉着妈妈的手,问,妈妈,既然我是你从千里之外而来的礼物,那我的呢?我的礼物呢?
听到问题的向以桃,第一反应是哈哈大笑,第二反应则是抱起向似锦,说,会有的。
我们似锦迟早也会拥有属于她的,来自千里之外的礼物。
向似锦对母亲的过去感到好奇,但现在的向以桃似乎没有继续进行这个话题的打算。
向以桃停顿了许久,突然话锋一转,“所以当我决定收养你的那一天,我就想,再也不要让你过我小时候的生活。”
“你可以聪明、可以勇敢、可以强大。”
“我不可以胆小吗?”
闻言,向以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抬手点了点向似锦的额头,“是你可以,不是你必须。”
“噢……”
“就像你王姨说的那样,可能所谓的绝对力量确实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但那不是建立在相对环境下的吗?”
“十岁的你,打五岁的越吟……”
向以桃话音未落,向似锦突然眼睛一亮。
“我能打十个我哥!”
“对啊。”
向以桃无奈地摇了摇头,“所以哪有什么绝对力量,这是生活,又不是精确实验。你会格斗,你的身体素质就会比那些普通人要好,你的力量就会足够强大,那么就可以去做你小时候想要成为的那种正义凛然的大侠啦。”
向以桃朝向似锦眨了下眼,“上完格斗课以后,是不是感觉自己又厉害多了?”
而这个不经意的wink点醒了向似锦。
向似锦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扫从林千礼家出来的阴霾,应道:“超级厉害——学了格斗以后,到现在我都没遇到几个能打得过我的嘿嘿。”
“对嘛。”
向以桃说:“因为那些欺负人的人,大多都是弱小的人。拥有力量的人,在行事的时候会更加注意使用自己的力量,不伤害无辜的人。”
“我知道了。”
向似锦往向以桃的怀里钻了钻,“我会找个机会再好好和千礼道歉的。”
向以桃用脸蹭了蹭向似锦,“真是妈妈的乖孩子。”
“走!”向以桃拉了一下向似锦,说:“我们比赛,谁先跑到家就可以吃掉两个汉堡!”
“好!但我不想吃那个生菜欸……哎呀?妈!!你没说开始就跑!你作弊啊!!”
·
林千礼坐在茶几前的沙发上,目光呆滞地盯着方才向似锦上门时带来的“赔礼”。
那些因向似锦上门才驱散的烦闷与混沌,在此刻卷土重来。
负面情绪似乎在林千礼的脑海中化作了实际存在的黑雾,牢牢地笼罩在他的周身,黑雾不断地向他的脖颈蔓延,化作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攥住他用来呼吸的脖颈。
“你还愣着做什么?”
邓琼安上前,拎走了向以桃带来的坚果,她平静的目光扫过了坚果的牌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可她微弱的叹息声,却被林千礼捕捉到了。
林千礼抬起头,那双往日如春水般的桃花眼中,此刻一片死寂。
“你为什么要叹气?”
他微皱着眉,看向邓琼安,“妈,你在叹什么气?”
“……你不用管这些事情。”
邓琼安犹豫了下,还是回避了这个问题,她将坚果收拾到了电视柜下那的抽屉,自顾自地说:“你别在沙发上坐着了,要休息从你进门到现在也半小时了,休息得足够了,赶紧回屋去写作业,现在虽然刚文理分科半年,但是一分钟都耽搁不了。”
邓琼安放好东西回过身,却发现林千礼仍坐着。
她没忍住提高了音量,“快去啊,你在这儿愣着做什么?”
“妈。”
林千礼仍是坐在沙发上,看向邓琼安的眼底闪过了无数种的复杂情绪。
那些拥堵在胸口的质问,在他的喉间拉扯撕裂,最终化作了一句隐忍的发问——
“妈,我是你亲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