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行走江湖,看过了许多人许多事。我见过红颜化土,傲骨成灰,也见过情深转薄,执念难消。”
“我便开始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缩在院子里一遍遍练剑的孩子了。山高水长,江湖浩大,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也可以手持长剑,斩尽一切阻拦在我眼前的东西。”
“离家在外的那些年,败在我剑下的敌人总会抬头仰视我,求我手下留情饶他不死;萍水相逢的同龄人总会笑着夸赞我,说我少年英雄未来可期。称赞、仰望、甚至带着恐惧与恨意的求饶,都让我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
“但回到家里,母亲仍然不会给我好脸色,甚至从未对我说过一句‘可以’。我开始想,母亲不是嫌我差,而是单纯的不喜欢我。意识到这件事后,我再回想起娘对我的挑剔和斥责,便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了。我愿意理解她,乃至于原谅她。”
“但我还是心里堵,为什么一个母亲,会厌恶她的亲骨肉呢?我就想着,会不会是因为娘讨厌我爹,连带着讨厌起了我。”
“我爹死得很早,我娘在那之后鲜少提起他。不过想这些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我小的时候偶尔会有人说,我娘刚加入清龙帮就与我爹成婚,又早产生下了我,我的亲生父亲,怕是另有其人。”
“我一直以来都把那些当作屁话,但当时的我想起这些,忽然开始思考,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何人。”
“我便动了念头,趁娘外出,去翻了她的房间,然后我在一个柜子深处找到了一个箱子。我破开了锁,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果然有秘密。”
“那是一把剑,上面刻着‘照雪’二字。”
“除了这把剑,下面竟然有一张看上去有许多年头的纸片。纸片上的字很稚嫩青涩,与母亲后来的字大不相同。我仔细一看,发现那上面有两种字迹,显然是出自两人之手。”
“一句话是‘师兄,今晚一起去看灯吗’,一句话是‘阿云想去,师兄自然会陪你一起’。”
“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想,这个‘师兄’到底是什么人。”
“一次练剑的时候,我蓦然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我小时候遇到的那个潇洒剑客,凌霄会的总舵主,段泊川。”
“他的剑,正是流云山庄的照雪剑。”
“我便试探着问我娘,是否听说过流云山庄。我娘凶巴巴地瞪我,让我少问这种没用的东西。我不死心,又说听闻流云山庄的照雪剑绝世无双,若能领会一二,必能获益良多。不出意外地,我娘说,我资质平平,即使得了绝世剑谱又如何?”
“我娘一向厌恶凌霄会,以及总舵主段泊川。于是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那就是——段泊川才是我的亲身父亲。”
“那段时间《龙泉录》横空出世,我听说段泊川已拿到下半部。我想和他好好交谈,于是我想,若我能拿到上半册,或许能有和他并肩而坐的机会。既然我娘、我娘所在的清龙帮看不起我,那我不妨闯一闯,让这些人有一日能为曾经对我的轻视而后悔。”
“我便再次离家远走,一路寻找《龙泉录》的下落。但很巧的是,我在一个偏僻酒馆听到有人谈论此事,于是我过去询问,那人便说,那上半本《龙泉录》在神风堂手中。”
“而我那名义上的父亲,便是十几年前死在了神风堂手上。”
“起初我不信,毕竟哪有那么巧的事。但我偷摸进了神风堂,却发现酒馆里那人的话不假,上半本《龙泉录》确实在神风堂里。”
“我原本只想拿到《龙泉录》,但我想起了我娘。她一直说我资质一般难成大器,也一直说江湖险恶弱肉强食。我便想,既然流云山庄的覆灭和我父亲的惨死是我娘所说的‘强者为尊’所致,那我不妨做一回生杀予夺的强者,也算是为我父亲报了仇。”
“那一晚神风堂火光冲天,所有人都被烧成了灰。我提剑在远处俯视着一切,手里拿着那半本《龙泉录》。”
“我心知我应该继续远走高飞,但我仍然回了家,站在我娘面前,告诉她我为爹报了仇。当时的我,得意、欣喜,还带了一丝隐秘的恶意。我面带微笑看着我娘,像是在告诉她,我想做什么,就没人能拦住我。”
“我娘果不其然地,又将我一顿呵斥。她说,若是因为我的所为,给清龙帮带来无妄之灾,我又该如何承担?我说那又如何,那些人都该死,至于旁人,我根本不在意。我娘怒极而笑,扇了我一耳光。”
“这些年我苦练功夫,身上伤痕遍布,早就不怕疼了。但那一耳光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和我小时候受过的一样。”
“我说,那我走,不给娘添麻烦。我娘只是冷笑,然后说,赶紧滚。”
“我自然是走了。”
“我给段泊川写了信,说明了我的身份。他很快给我回了信,相约在流云山庄附近的山神庙会面。我看到流云山庄四字,便心领神会,他承认了和娘的过往,也承认了与我的血脉关系。”
“于是我上了路,但在这中间有段插曲。到一个名叫溪桥的荒村时,我遇到了江湖第一剑——赵之闻。赵之闻虽然武功盖世,但为人随和,于是我便去和他说话。我问他是否知晓江湖中人为争夺《龙泉录》倾轧争夺,他说他知道,而且不仅如此,他还知道那是假的。我问他为何确信,他说因为真的一直在他手上。我问他那假的如何传出,他怎知那不是另一本真的。”
“他哈哈一笑,问我可曾翻开过那假秘籍。我当然看过,然后他说‘你看到那句话,难道会认为那是真的吗’。我便说那为何一本假秘籍会掀起那么大风波,他说他也不知道。”
“然后我与他告别,继续前往流云山庄。但我得知了那秘籍为假后,渐渐生出了别的想法。”
“我听闻段泊川这些年愈发暴戾凶残,冷漠无情,因此我便想,他真的想认我这个儿子吗?既然这么多年他都没有与我相认,也没有和我母亲解开宿怨,那我这时去见他,他大抵是别有用心。我虽未在信中说明我已拿到《龙泉录》,但神风堂被灭一事已人尽皆知,他城府深沉,想必已经猜到,于是为了这半本《龙泉录》,答应和我见面。”
“不过我既知秘籍为假,倒也不惧他。我仍要去和他相会。”
“若他认我,我自然愿意告知他真相,并为凌霄会效劳。若他不认,那么,这半本假的《龙泉录》,便作为一份礼物,献给我曾无数次擦肩而过的父亲吧。”
“我想留下的,大概就是这些了。这些话不为谁而留,我会将它藏于某处,让这些话和那些陈年旧事一样,永远埋在土里,和我们这些人的骨肉一起。”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我年少时没有同伴,总有些话憋在心里,不知道和谁说,于是我便喜欢把心里话写在纸上。但有一天我发现,那些纸像是被人动过,我去质问我娘,我娘冷笑一声说,你那些话没人想知道。”
“但是娘啊,纸上落下的银发,你又如何解释呢?”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写过话,直到今日。”
“那些纸早已被我一把火烧了,如今的我坐在那座曾藏匿了我无数心事的柜子旁边,和从前一样写着些不知所云的话。娘不知道我偷偷来过这里,也不会知道我在今夜远去,一去不回。”
“院里桃花又开了,而那个曾在花下笨拙练剑的孩子就要走了,和他的偏执、他的不甘、他的卑劣一起。”
崔羽落目光移动,落在了最左的那行血字上——
“从此天高海阔,无处不为吾乡。”
她缓缓放下那张纸,余光扫见树上盛开的桃花。
花瓣轻摇,万籁俱寂,仿佛少年宁子盈刚刚离开。
她沉默许久,叹了口气,道:“完了。”
慕惊弦问道:“怎么就完了?”
“我们是不是……有点窥探他隐私的意思?”
“好像……是有一点。”
崔羽落抿了抿唇,沉吟道:“然后他去见了段泊川,段泊川没有认他。可他为何又去找了赵之闻问剑呢?”
慕惊弦想了想,道:“既是‘问’剑,那不过是想求个答案罢了。他想要的答案,大概是……自己与天才的差距吧。”
崔羽落点了点头:“朝闻道,夕死可矣。”随后她将那张纸重新卷了起来,放进有些破旧的箱子里,递到慕惊弦面前。
“埋进去吧,劳烦。”
慕惊弦笑了一声,施咒将它放入土里:“回去么?”
“走吧。”
法阵又起,两人迈步走出,眼前是如水月色,静谧长街。
他们一路来到连波亭,却发现向浊和于应鸿已不见了踪迹。赵之闻盘膝而坐,若有所思,宁云同样盘膝坐着,看到二人靠近,语气嘲讽道:“赵之闻,你一向厌恶修仙之人,如今却和他们纠缠在一起。”
赵之闻回道:“修仙之人亦有善有恶,何必一棒子打死全部。”
宁云哼笑一声,转向二人:“跳大神儿跳得如何了?”
崔羽落看了看她,问道:“前辈,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什么事?”
“宁子盈,是……”
宁云笑了笑,打断了她:“他以为自己是段泊川的儿子,然后就能这样与他亲近,但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