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天灵?”柳易听到沈平澜所言,微愣一下,随即笑着道,“那当然了,海牙镇自古以来就十分闭塞,很少接触外来信息,尤其是外来信仰。他们或许听过天灵的名字,但不会知道天灵大概长什么样?”
沈平澜眉头一扬,“既然如此,镇上的废弃教堂最初是用来崇拜谁的?”
柳易回了一个“你问到重点的笑容”,慢悠悠道:“这个啊……”
别说沈平澜,连坐在旁边的阳棹都不自觉凑了过来,神色专注地等待柳易讲下去。
柳易说:“海牙镇曾经有过信仰,但灾变时代到来后,政府认为这些信仰会影响怪物的诞生,教堂就此废弃,即便如此,那里……”
说到这里,他突然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微微抬首看向了某个方向。
“那里什么了?”阳棹正听得认真,发现柳易不讲了,下意识追问了一句。
“……”柳易没有回答。
沈平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暗暗对比了一下海牙镇的地图,确认青年看的方向上应该是那座海牙镇的废弃教堂。
“怎么了?”他十分自然地在青年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一把。
他绝不承认在空洞之行后,他爱上了青年头发的质感。最好是那铁锈般的红色长发在五指之间蜿蜒的触感……
柳易倏地回过神,快速扭过脸,双眼直勾勾地看向沈平澜。
沈平澜与他对视一秒,也不由郑重起来,沉声道:“你……感应到什么了?”
青年此时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而他还记得,青年说过他的母亲——被称为“黑海主君”的怪异正在接近这块大陆。难道说青年感应到了他母亲的接近……
“——我要和你说一件事,”柳易慎重地开口,打断了男人的沉思,“你别生气。”
沈平澜:?
没想到这件事还和他有关?
柳易又重复了一遍:“答应我,你不仅现在不生气,之后也别生气。”说罢,他啃了啃大拇指。
沈平澜早已清楚青年的这一小动作,要么代表疑惑,要么代表紧张。
疑惑如一锅沸水里的泡泡般在脑内此起彼伏地发出毕啵声,男人平和地道:“我保证不生气。”
“好吧……”柳易用指尖轻轻刮了一下面颊,“事情是这样的,我以前和你聊天时提过吧?我也有一个童年玩伴。”
沈平澜点点头。以前提起暗洞这位沈平澜的童年小伙伴时,柳易说过他也有一位童年玩伴。
柳易继续说道:“幼时我大半时间还在海里的时候,妈妈就派了那家伙陪我玩,简单来说,它的工作就是带小孩,不过那家伙性格恶劣,说是陪我玩,其实最爱做的事是拿我开玩笑,或者忽悠我去海里的禁地,当然这不是重点。”
东拉西扯了一段,他才慢吞吞地进入了正题:“后来我才发现,那家伙好像喜欢我……琼海市因为神山广播的影响覆灭,我要搬到妈妈买在海牙镇的房子居住,临别那天它还和我说‘你以后一定属于我’,嗯,这是它的原话……”
阳棹听到最后开始缺德地笑,沈平澜听到半途眼皮跳了一下,最后则沉默下来。
半晌后,他突然问道:“所以,你的童年玩伴是什么物种?”
柳易说出这段往事,莫名有点心虚,啃着指甲道:“它是我妈麾下一位海洋妖族与一位异类的混血。”
蒙昧生灵得了一点灵光,开了灵智,便成了妖。简而言之,就是具备高等智慧的动植物。此族既属原本的动植物之列,同时也被视为文明物种。
基数越大且物种越特别,普通动植物就越易成妖。世界上的海洋无比广袤,面积是陆地的数倍不止,其中蕴藏的生灵数量自然极大,妖族的数量也就相当之多。
柳母身为海域的主宰者,麾下各种族混杂,有妖族也十分正常。
沈平澜得知了这一信息,又陷入了沉默。
阳棹觑了觑猎人的神色,不知为何,感觉自己从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身上看出了“如临大敌”这四个字。它满脸憋笑的怪异表情,故意感叹道:
“从小玩到大,种族也相近,听上去这位混血异类与柳先生你确实很配啊。”
柳易闻言很自然地说道:“那家伙自己还真是怎么说的,说什么我和它很配啦,我们在一起就是强强联手什么的。”
沈平澜终于又开口了:“那你对它有什么感觉?”
“我……”柳易说话开了个头,又把话吞了回去,手臂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仰起脸看向站在面前的男人,意味深长地道,“对我这番话,你又有什么感觉?”
“……”沈平澜面无表情,削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在一异类一天灵戏谑的目光下,最终说道,“你已经和我结婚了。”
他发现自己心头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梗于喉头难以说出。从儿时至今他已习惯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表达,久而久之成了性格的一部分。这在猎人中并不罕见,但他从未像此刻这般鲜明地意识到这一性格带给自己的麻烦。
憋了半天他沮丧地发现,自己竟然只能说出那么委婉的话。
柳易闻言却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将他猛然拉到自己近前。
男人感受到温热的怪物的气息一下一下喷吐在自己面颊上,让额头几点碎发莫名地发痒起来,他的目光却无法从柳易变作棕绿色的双眼上抽离。
清澈的,像是可以一望见底的清潭,却又映照着无垠深邃、无法探明的原始丛林。
密林里兽类的眼睛。
他听到这个小怪物如此说道:“放心吧,你已经是我的家人,而那家伙永远不会是的。”
柳易放开衣领时,沈平澜心头突然浮现出一个问题:
你对你的配偶的情感会与人类一样么?会与我一样么?
“家人”和“爱人”,在你心中是一样的概念吗?
怪物懂得情人之“爱”吗?
他有心想问出口,像狮子追逐羚羊、人类追逐太阳那般问出口,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因为手机响了。
柳易瞥了眼手机屏幕,笑眯眯道:“啊,是你的‘童年玩伴’呢。”
“沈先生的童年玩伴?是谁是谁?”旁边的阳棹感觉自己又闻到了八卦的气息,从柳易背后冒出一颗脑袋。
在柳易向阳棹解释“沈哥小时候的邻居现在是个超厉害的分析师与研究员”的时候,沈平澜也接通了暗洞的通话。
暗洞那爽朗清澈的声音在他的手机中传出同时,他听到从屋内其他猎人的通讯设备中也传出了相同的声音。
数个暗洞的声音叠加在一起,话语中暗含的凝重严肃也超级加倍:
“我先说结论——诸位请提高警惕,注意观察周围情况,我极度怀疑你们‘杀死’的许多怪物并没有真死,它们还会再出现!”
一句话引起了所有收听的猎人的全副注意,沈平澜脸上对于自己隐约的懊恼与疑问瞬间收拢,只余严肃。
柳易与阳棹闻言,下意识往海牙镇的街道上瞥了一眼。
正巧这时两个镇民搬运着一大筐鱼匆匆路过。在得到猎人们快把口水说干的劝说后,海牙镇镇民终于答应退一步,所有还在镇上的人进入几个地下避难所进行躲避。这两人正是在搬运食物进地下。
暗洞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传出:
“我将近一个月沿海地区的污染云图输入我搭建的程序进行分析,发现这些登岸怪物的出现频次、污染携带量与行动路径存在明显的异常,并且在杀死一批怪物后,污染消退的程度远远低于预测值。”
说话间,在众人都看不见的角落里,飘飘雨丝降落在了街角一些奇怪的事物上面。
这些东西就像树或神经的脉络,存在几根较粗的主干,细密的分支从主干上长出,在延伸出一段后又再度分岔,不断分裂再分裂,化作一张密集的网络,软软黏黏地趴在地上,呼吸般一伸一缩。
每一次伸缩,它都会往前前进一段距离。
暗洞还在语气急促地继续说着:“最重要的是,海里的污染指数在这段时间以来始终稳定,怪物的到来与减少都无法影响,我大胆猜测,这是因为海里还蛰伏着一只污染指数比其他怪物加起来还要高得多的怪物!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只怪物才是这次事件的幕后推手。它一直潜伏在海中,用污染遮蔽了自己的存在,暗中观察着陆地上人类的表现,并操控着充当先锋的怪物们。
登岸的怪物与它具备一定程度上的联系,单单这些普通的怪物的肉/体被杀,无法彻底消灭与幕后黑手相连的那部分。”
街角处,位于分岔最末端的细小触手摇晃鼻涕虫般的身体,当那两个镇民搬着大筐接近时,它似是捕捉到了感兴趣的气息,猛地将末端转向了镇民的方向。
所有触手刹那收缩到极致,似乎是想要在镇民走到距离最近地方的刹那发起闪电攻击。
一秒,两秒,出击!
“哎哟!”
当触手预判好了镇民行走的速度与距离,猛地弹射出去时,其中一个镇民也发出一声惊呼,脚尖磕到一块翘起的砖石,狠狠地在原地摔了一跤。
这一摔还把另一位镇民也一同牵扯进去。
两个镇民狠狠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未能及时到达触手预判的点位,于是弹射出去的触手自然落了空。
柳易与阳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禁有点发愣。
阳棹难以置信道:“平地摔躲过怪物偷袭,这俩人的运气是有多好啊?”
柳易的双眸维持着棕绿色,紧紧盯着那街角摇头晃脑的触手,像是看穿了十分悠远而深邃的某种事物。青年的面色是属于捕食者的冰冷,他口中吐出一个词:
“异类!”
暗洞的分析也在此时收尾,虽然说的都是他的猜测,但他的语气是斩钉截铁的:
“如今聚集在沿海地区的人类强者已足够多,如果我所料不差,很快这只怪物就会展现出它真正的手段……”
——伴随着暗洞的尾音而起的,是沈平澜手中的刀刃。
面对灼灼蓝火,街角那密集分岔的古怪触手弹射而起,细密的触手在半空如一张收缩的大网又收进了主干内部,化作一大团肉团。
肉团再度变形,当它落地时,已变作了一副几人相当熟悉的模样——
上半身是覆盖钢铁的类似海马的躯体,下半身是旋转游动的怪鱼群。
明明是已经被柳易吸收了全部力量,确定已经死亡的异类怪物,却在此刻由未知触手再度变化了出来!
“噼啪。”
异类背后的屋顶上传来响动。
更多的触手彼此缠绕,组成了一只只曾被杀死过的污染物的模样,攀上屋顶。
“啪嗒啪嗒……”从街道的两头也传出了怪物触碰地面的密集响动。
柳易左右环顾一圈,眼中映入四面八方、天上地下众多幢幢鬼影。
一眨眼间,海牙镇再度被怪物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