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昊凌晨一点回到家,一开门吓了一跳——陆母林月华正开着灯坐在客厅里等着他。
“妈?”
林月华的脸上也充满了憔悴疲惫,见陆昊回来,她站了起来,先是叹了口气。
“你每天都这个点回来?我让吴妈给你煲好了汤,正温着给你盛一碗。”
林月华说完就往厨房里走,陆昊拦住她:“妈,您不用忙,我自己去。”
林月华作罢,坐在餐桌边上,看着陆昊进厨房舀了一碗汤,坐在自己身边喝。
林月华道:“阿昊,你这样熬不是个事儿。要不还是回家住吧,这里也没个人照顾你,吴妈说了,她每次给你煲好的汤你都没有动。”
陆昊已经三五口将那一小碗喝完了。他揉着额角和太阳穴疲惫地道:“不了,我回来的晚,打扰您和爸休息。在这边已经是习惯了。妈,您等我有事?”
林月华又心疼又无奈,对陆昊道:“有事。你这段时间不好好吃饭,也不好好睡觉。你这个样子,我当妈的能不心疼吗?吴姐说你床头的安眠药,没几天就下去了多半瓶。阿昊,你这样下去不行,工作再忙,也得有命忙才行。我明天给你约了中医,先去调理一下吧。”
陆昊道:“妈,我不用。创业焦虑难免的,中药那东西难喝的要死先不说,动不动讲究个修身养性,我目前这作息,吃仙丹也不管用。”
林月华焦急道:“所以你不能这样下去!我都约好了!”
“我不是不想睡,也不是没时间睡。”陆昊道,“是真的睡不着。况且也不仅是我熬,我原来小公司那群人带着新招来的人手都在熬。初创公司一开始人手不足漏洞多,思路不通畅,凡事都得磨合,都是这样的,您不用担心,慢慢就好了。”
林月华几乎是哀求了:“阿昊,你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你大哥已经没了,我再也经不住你有什么风吹草动三长两短了。况且,你和筱君也要……”也要结婚了。但是林月华突然忍住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陆昊便也没有说话。
“春天的时候不冷不热,正是好时节。今天我和傅家那边看了日子,你和筱君的婚礼定在5月16号,结合着你们的生辰八字,这是明年上半年最好的日子了。”
陆昊无可无不可,应了声“好”。
林月华看他脸色无波,但莫明地察觉他不是很痛快,遂有些迟疑地对他道:“傅家那边的意思,这个冬天你们培养培养感情,过完年就先领证。”
陆昊松开额角对她微微笑了笑,说道:“行。筱君那边什么时候完事?”
林月华道:“你也时常和筱君联系联系,你不冷不热算是个什么事!”
“妈,”陆昊很是耐心地打开自己的微信给她看,“您看,我是不是时常和筱君联系着?她那边有时差,这几天我忙着开各种会没来得及打电话,您看是不是留言了?”
林月华松开了眉头,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想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试探着问道:“阿昊啊,你是不是,还是放不下美院的那个女孩子?”
陆昊看向林月华,没说话。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陆昊对林月华道:“妈,你想多了。她不是纠缠的人,我和她在一起这么久,说起来都是我一开始强取豪夺。人家根本就不认识我,是我无意中救了人家,见色起意强占的。所以在我和筱君结婚这件事情上,您的种种担心,怕她纠缠使坏,确实没必要,您真的是多虑了。”
林月华迟疑着,终于还是艰涩地道:“可是吴姐跟我说……你家里还留着她的衣服,甚至床上还有她的睡衣!”
陆昊一下子站起来,面带怒色骇了林月华一跳。他强行压抑了好几息才将声音降下来,说道,“妈,才分手不久,我这么忙,家里还留点东西不是正常的吗?”
林月华嗫嚅着,眼泪便落了下来:“阿昊,你现在这样子,妈看了……”她突然泪如泉涌,压抑着声音,抱着陆昊大哭起来。
陆昊闭了闭眼,叹了口气,语气弱下来:“妈,那你让吴姐明天来把夏茵的衣服收拾好。睡衣……我会收的。”
林月华看着儿子明显瘦削沧桑的脸,心疼地哭泣道:“阿昊,你……要不还是换个环境!”
“好。等一两个月工作铺好了,我去换个环境,泡泡温泉喝点酒,工作舒缓放松了,就没事了。”
陆昊最终把林月华劝去客房睡了。他自己吃了安眠药,在床上躺下,熄了灯。
他舒展自己的四肢,侧身,将夏茵的睡衣放在自己的臂弯和脸侧,仿佛那个女孩子还在。
他闭着眼,闻着睡衣的轻香,一遍遍地回忆那晚,夏茵的手指穿过头发温柔地按摩着他的头顶和额角,那轻柔的有爱的触感和力度。
他并非没有决断。而是在决断之后,那个女孩那般的美好,曾陪着他朝朝暮暮呼吸与共,戒断反应太大,他招架不住。
他忙碌着尚且能忘。但每每工作结束回到家,他便撕心裂肺刻骨铭心地想她想她。
那是一个星期四,天下起了雪。一开始是带着冰粒往下落,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便如柳絮一样下得纷纷扬扬了。
大学生们爱雪。爱玩雪。一时间校园里到处欢声笑语,堆雪人的、打雪仗的、拍雪照的。
夏茵没有出去玩。她扎在画室里一丝不苟地全心投入做期末作业,对外面的欢哗笑语全然无感,没有在意。
然后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过来一看,心就漏跳了半拍。
是陆昊。
夏茵的手犹疑着,任它响了三声,才接下。
“陆先生。”
“茵茵,你下课了吧?”
“我今天下午没课。”
“那你出来一下,我现在在你校门口。”
夏茵应了声好,穿上外衣背上双肩包出了画室。
雪细细密密地斜织着,但空气清冽。往来人多,有三五同学在雪地里用雪堆砌长城,还有一个男生道:“应该再堆一个将军,就叫做秦时明月汉时关。”
有人响应,有人说要等到明天,雪积得更厚才能做得足够宏伟。
夏茵不由便多看了一眼。对,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古诗的边关确实是苦寒飞雪的。
陆昊等在车里,看见她出现,就打了喇叭。
夏茵很是自如地钻进后座,然后伸手,唤了声“陆先生”,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陆昊回头,一看便笑了。
那女孩子的手里攥着个小小的玻璃珠一般的雪团,一放到他的掌心,顿时是一种极为清冷冰凉的质感。
“这是什么?”
“掬一捧雪,摘天上一轮明月给您!”
这丫头真是随口就是句高端的情话!陆昊莫明觉得自己被宠爱被取悦了,他看了一眼眉目含笑的女孩儿,也笑着,伸嘴便将小雪团含在嘴里。
“哎!”夏茵阻止未及,硬生生看着他把雪吃下。陆昊一边发动了车子,一边对夏茵道:“怎么,给我难道不是用来吃的吗?”
其实是为了冰他的。夏茵不好意思说,便也作罢。
陆昊很快在附近的公园里停了车。跟校园里相比,这里的游人少了很多。
两个人下车,沿着公园小路并肩默默地走。
陆昊那天穿了件冲锋衣,形容清瘦,眉目温润。
“最近都忙什么?又到期末复习了吧?”
“嗯。我在忙着复习,交作业,考英语。”
“那好好考,”陆昊看着她,“考好了我奖励你。”
“好。”
“刘老师还帮你补课吗?”
夏茵低头踢了脚下的石头一脚,嘴上“嗯”了一声。
他们的两旁是竹子,周围少有人来,踩在地上能够听到“咯吱咯吱”的轻响。
竹枝上已经积了不少雪,没有风。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竹林清白的覆盖与黛色的裸露之间,形成一幅深长清浅的水墨。
陆昊停住了脚。他抄着兜看向身旁的夏茵。
夏茵也停步看过去。
陆昊拿出手机摆弄了一阵,夏茵的手机响起提示音。打开一看,陆昊给她转了50万块。
夏茵看向他:“陆先生,这?”
“你考了驾照,暑假就想给你买辆车,后来耽误了。”
夏茵看着他愣愣地不说话。
陆昊便笑了:“发什么傻?怎么,不谢谢我?”
夏茵握紧了手机,咬唇垂眸:“谢谢陆先生!”
陆昊伸手,他略显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眉眼,然后,将夏茵薄羽绒挡雪的帽子摘掉了。
“我们拍张照吧,来,凑过来,看镜头。”
陆昊打开手机相机自拍,两个人头挨着头凑在一起,微笑,然后照片成功。陆昊甚是满意地收好手机,夏茵这才突然意识到他们在一起这么久,好像从来没有合影过。
她为他画过相,但他们没有一起拍过照。如今见陆昊拍了照,她也想拍一张。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回忆种种本是心中事,留不留照相都没什么意义 。
陆昊的大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然后捧着她的脸笑了一下,柔声道:“茵茵,我把衣服放到桂华苑的房子里了。什么时候回去,挑喜欢的拿来穿。”
说完陆昊温柔地拢在了她的眉梢眼角处,拧了下她的鼻头。
“以后遇到任何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拿不准的事要和我商量,懂了吗?”
夏茵点头。
“你要乖。遇事不可以瞒着我硬撑,知不知道?”
夏茵说了声“好”,这才注意到他一直都没有戴帽子,头发上已落了薄薄的一层雪。
她踮起脚伸手想要为他拂掉发间积雪。陆昊一下子握住她的手,阻止住。
夏茵有些怔愣,陆昊便顺势牵着她的手,说道:“陪我这样走走。”
于是在那个洁白的竹间小路上,两个人牵手并肩,留下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落雪覆盖了。
夏茵并不傻。相反她读艺术,熟读的诗词比陆昊只多不少。于是瞬息之间她便懂了。然后她在骤然之间觉得悲怆。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关键是,今朝已然同淋雪,此生不必到白头。
那种悲怆也在骤然之间让夏茵悲伤不能自持。她的泪便泉涌着流了下来。
她突然的流泪让陆昊有些无措,然后他一把便将夏茵抱在怀里。
清清冷冷幽幽暗暗的黄昏。飞雪凌乱。
陆昊紧紧地抱住了她。紧紧地抱住。漫天的雪越下越盛,似乎淹没了暗淡天光中的两个身影。
也淹没了莫小雪死死盯着他们的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