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光线穿透屋中柔和的纱帐,案几上雀衔白花的香炉燃着细雾,将榻上人染得影绰。一少年从榻后蹦跳了几步挪到窗前双手一撑将窗打开,霎时屋中明亮大片。
晨风侵窗,榻上人动了动手指,尔后徐徐睁开双眼。
后脚重新坐回原位静候多时的少年见状装模作样地抬起手伸了个懒腰,重新托着脸笑眯眯地盯着他:“梦到什么啦?看你眉头紧锁的样子。噩梦?”
“……”灾离听罢闭上眼睛,片刻复睁开望向香炉。白雀半个身子还隐在屋中的昏暗里,另一半和自己的视线亮得刺眼。
他颇为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起身道:“想起了一些过往。”
“小时候你被欺负那次?”
“金凰飞升失败。”
“没意思。”
见灾离不再说话,择韶趴在榻椅上拿起他一缕长发:“怎么。都过去这么久了。”
灾离的视线拂过焚香的香雾望向窗外,银杏叶沙沙作响,恰好飘落下两片,目光随其下移定在了盛放的如丝缎般的花瓣上。
那日有神仙死去,在神灵的怀抱里消散成齑粉。神灵倒地,留满身落雪。
他遣了入衿安将神灵带回天界安置在旁殿,同那双金瞳相望时本以为回来能重新见到他曾侍奉的金凰大人,归来看到床榻上十分虚弱的身体才后知后觉殿内有一人对金凰深恶痛绝。
在他入渊界那日,凉落祈被择韶强行带进了念室行了鞭刑。
择韶出门将浸血的鞭子随意缠绕两圈丢给了门外等候的入衿安,后者见其并未交代什么便满脸阴沉离开,望着手心沾上的血渍沉思片刻抬步踏入了室中。
看到阶上大口喘着粗气的伤痕累累的凉落祈,只同那金瞳对视一眼,入衿安便有想屈膝行礼的念头。
那是曾经日夜所行之礼带来的习惯,他稳了稳心神,重新同那双金瞳对视。只是还未开口,便见那身形一晃,倒地不起。
将凉落祈打横抱起大步走出念室,入衿安传来司命和小神官为其医治,直到灾离回来。
听了入衿安的汇报,灾离极力忽略耳旁司命的火气揉了揉眉心。在司命与小神官的照顾下,凉落祈于昏迷的第十日醒来,灾离赶来时,通过门扉一眼望去的是一袭白衣的凉落祈正在看窗外的银杏树。
许是刚醒,他的头发有些散乱,灾离放轻了脚步踏入房间,到离凉落祈五六步的位置,见他慢慢转过头来。
“灾离?”灾离见他金光点点的双瞳,顿了身子,一时无言。
那双瞳并未真的看向他,其眉间微微皱起的模样灾离很熟悉,不过是凉落祈出神的习惯。这声呼唤引出灾离沉寂许久的记忆,这声音同记忆中一样,清冷地没有感情。
后来灾离也去过几次,除了他眼底日渐淡下的金色,那身影似乎也消瘦了些。两人几乎没有多余的话要说,灾离感觉得到似乎是凉落祈回来了。
那个记得白洲发生一切的,对他有了怨念的凉落祈。桌上倒流着香雾的线香已换数支,某日侍女为他上药时,白皙的后背和双臂终昭示鞭伤已愈。
凉落祈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同那时一样,高贵,疏离,而今倒显得易碎了些。
每每看到他的乱发,灾离总想去顺一顺,最终也只是点了几个侍女为他梳洗送餐,顺便搬来一些书让他挑选,他只在门外看上一会儿,便抬步离开。
十年于神仙而言弹指一瞬,不知是如何,在凉落祈眼底金色完全消失后,凉落祈遗忘了过去,搬离了旁殿,在司命手下做事开始活跃在三界,之后,四百年过去。
“喂,到底要想多久啊。”择韶不满地扭过灾离的脸,尘封的过去被打开灾离有些许的恍惚,择韶却是无动于衷,“哪儿不明白,我再给你讲一遍。”
“……不必。”灾离拍掉他的手,终起了身理了理头发走到窗边拂去星耀的冷霜,“知你对这些向来恬不知愧,我也没有问罪之意。只是在想造化弄人,没想到他成功飞升,还成了比肩天帝的神仙,大概命中注定。”
灾离阖眸轻叹,语气平静。
“造化弄人谈不上,要说机缘巧合,倒是贴合。”择韶同他背靠背仰着头,望着自己被日光覆盖的手,“那日及熠带回来的消息,我细思许久,归锦属实让我有些意外。”
“你当真没感觉出来,他就是失踪这么久的小天帝?”
灾离看了他一眼,没忍住发了脾气:“我故意没发现他是天帝,故意留着他让他知道我谋权篡位,故意让他搜罗我罪证,故意让自己借他手身败名裂。”
“哈哈哈哈哈抱歉抱歉!”择韶听罢仰头哈哈大笑,不知是笑他措辞离谱还是发牢骚的模样有些可爱,笑罢擦了擦眼泪道,“我当然也没有看出来,让我信了及熠荒诞之语的苗头,除了黑塔楼的怪事,还有在白洲那日他帮了绾渡。”
“是吗。”灾离示意他说下去,择韶轻哼一声:“你的画月就是他故意!……罢了,反正你也知晓。绾渡自己悄悄密谋什么我当然看得出来,把归锦那个狗崽子安排到鬼镜身边也是你有意为之吧?他所有消息,全盘托出了吗?”
“没有。”择韶自问自答后继续道,“他举止间太过镇静,不像一个普通的小神官。有人有勇无谋,有人无勇无谋,也有人有勇有谋。我承认他是第三种,或许是天生的心感,他的行为和态度让我非常不爽。”
“对有着过往今朝记忆的人来说,活着几千年算不得须臾。但隐瞒一件事,几百年,着实太久。”灾离淡笑道,“绾渡想帮他,那便让他帮。这是最后一次轮回,我倒是有些期待,若神鸟悉数在我手中,若他兄弟姐妹尽逝,金凰大人,能不能回来。”
灾离后来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还有他凝出的冰笼。
冰笼旁的十倾曜先前受伤自身难保,凉落祈在内无法攻破,云华和清匪除非动用大量灵力,否则冰笼便是坚不可摧。是谁将冰笼破坏掉的?若是归锦或暗中潜伏的绾渡,一切便解释得通了。
只是这都是四百年里的事情了,旧事无需总提,两次也够了。
“不过归锦已死,我已让他魂飞魄散,你也便无后顾之忧了吧?这下你可真成谋权篡位了。”
“又提一桩,是真想让我收拾你?”
灾离想起那日择韶见到归锦后二话不说直接动手杀了他血喷一屋的场景叹了口气,转过身同择韶对视:“小韶。”
择韶听罢双臂环在胸前,歪着头眼神含着明灭不定的笑意看着他,不动不语。
灾离只觉得眼前人的个子已经及他一般高了,在欲叹气之际,嘴巴被择韶眼疾手快地捂住,随后听到了择韶问:“灾离,你对我还挺好的。”
“是吗?”见择韶放下手,灾离淡然地走到书架前随手拿出一本古籍翻阅起来:“没心没肺终于长出血肉来了?那也请你少惹些事端,你也不小了,懂点规矩行不行?”
“反正你能处理好啦。”择韶歪着头弓下身子趴在榻椅上继续问,“喂,灾离,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听着他不像疑问句的语气灾离看书的眼神看向了他,大抵是没料到这么问,他沉默下来。
“无论是金凰,还是我。”择韶适当补充。灾离这次倒回得很快,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我只是利用你。”
择韶嗤笑:“也是利用金凰?”
“……”灾离沉默了一下,这次回答得倒也算及时:“不。你俩终归不同。”
择韶翻了个身一跃而起,一脸无所谓:“不同便不同,我倒是怕我没有利用价值。”
“当日黑塔楼里究竟有什么,有消息了吗?”
“没有。一群废物。”
“盯着渊界的人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就,修浅染好像时不时会去妖殿走动走动。”
窗边飞来一只白鸟,择韶抬手接住它:“那日事妖族死伤惨重,如今四百年过去,上官翩自顾不暇,掀不起什么风浪。只是凤凰的飞升阵对天界其他人的记忆有影响,但修浅染……”
她比较特殊。他捏着下巴沉思:“无论记不记得,的确安静得过分。要不要找个时机把她除掉?”
“小韶,不要妄生事端。”
见那略微青涩的面庞对自己一笑后便愈行愈远,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自己的话,灾离整了整思绪,合上书,亦闭上了双眼。
“年轻的神灵啊,您为何徘徊于此?”
“您根本没有深恶痛绝的罪孽,为何一心来这里?”
“徊川徊川——徘徊此川——”
……
遍地血红的彼岸花分明没有灵识,四周却充斥着咿呀温柔蛊惑的声音。徊川望不到尽头,血红的川流只向着远处的黑暗不断涌动。
被称为年轻的神灵之人并未回应,只以璀璨的双瞳凝望眼前的川流不息。火红的里衣衬着如雪的外袍,也衬着烈如火焰的花地,似误入的魂灵,落寞而孤寂。
“神灵大人。”
徊川中央那株花通体黑色,个头比周遭小了一圈,开的也没有周遭花好看,半合不合的花瓣萎萎缩缩着。
“回去吧,神灵大人。”
“您身后的神,已然静等多时。”
年轻的神灵讶然一瞬,不可置信地回了头。
“阿祈,阿祈。”
他听到了这样的呼唤,长发散落飘扬,连同束发的金丝线都随他目光飞向面前黑袍之人。
……
凉落祈睁开眼睛,对上了头顶明亮的紫色。
“……阿祈。”
又是一声呼唤,凉落祈明显感觉这声呼唤里带着些许迟疑,眼前突然模糊中,清晰间才后知后觉眼侧划下一抹冰凉。
他眨了眨眼,抬手抚上放到眼前,是眼泪。重新将手垂在床侧,凉落祈愣了许久,才对那双紫瞳道出一句:“……我是金凰。”
紫瞳愣了愣,挪了身子,笔直坐到床侧,轻轻嗯了一声。
“我做了个梦。”凉落祈侧头望向窗外的晨曦,“因为太过冗长,所以回想起有些模糊。”
“嗯。”十倾曜静静听着凉落祈缄默后缓缓说出的梦境,梦里有南山,有临鱼,有卝生。有山鬼,有上官府,有衡雾寻和付逍,有红莲和闻玉,有鬼镜和墓笙。
有绾渡,也有十倾曜。
他梦到过去很多事,那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是他遗忘了的过去。
那是几百年前?在此之前他还遗忘了多少?如今重新想起,有些晕眩。
他忘了很重要的事,忘了在北方悬崖的山巅边发生了什么。
“都过去了。”十倾曜见他起身,递过去一盏清茶。凉落祈道了谢接过,唇边话吞咽几次后,将茶一饮而尽道:“南山,落峤,鹤樾,卝生,不能说游尽一遍,也算都已去过,唯独白洲,从未来过。”
十倾曜愣了愣,低笑着问:“阿祈与此地是有什么关联吗?”
“此地有一位旧识,不曾来此,是不想让他卷入灾祸。”那位故人,显而易见不是十倾曜,但他终究没能说出全部。
凉落祈轮回后初下人界时就对此地没由来心生畏惧,即使之后缓和过来,四百年间也从此再没来过。如今令他在意之人里,白洲或许同十倾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今身份他已知,十倾曜曾为他做的种种他也已知,他不知如何还了这份恩情,也无法问出如今身居高位的他“为什么还要继续帮我”这种话。
最后的记忆定格在十倾曜死在自己怀中,你是如何消亡死而复生,在自己的轮回你的计划是什么,你我之间还发生过什么,还有你心口的那处疤现在愈合了吗……
他都问不出。
“……小十。”
再次对上他的目光,凉落祈朝他伸出了手,十倾曜应声回握,便听他道:“我时常会想起一些散落的记忆,也就任由它们飘零着。我不知道记得的这些是痛苦还是不幸,但终归还要继续背负。”
“你我如今……重来白洲,过去被我搁置的兄长,归锦和冥王之间定有还未发现的事,归锦之死很仓促,帝师和择韶应也知晓些什么。”
“还有这次的碎魂一事。”
“以及我的轮回和小十你。”
凉落祈不自觉紧了紧手,余光正瞥到手腕处金丝上穿的那颗红豆:“我会逐渐找清真相,我们之间若算不上命中注定……也算旧友重遇吧?这一次,小十请允许我……陪在你身边!”
也许我,能有报答你的机会。
他态度十分坚决倒是让十倾曜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