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谢今朝在一中的第二个元旦晚会。
又到元旦了。
一年就这么结束了。
他和宋长明各抱着叠毯子站在操场外的台阶之上,人群像蚂蚁密密麻麻挪向操场中央,冷风从身后送来清冽的蜡梅花香,一切就像昨天一样。
“贴好。”
宋长明腾出一只手,替还在晃神的谢今朝理了理衣角要掉下来的暖宝宝。
谢今朝顺着他的手往下看,那块暖宝宝还是在办公室的时候宋长明给他贴上的。
去年也有,去年是班主任给班里学生们分发时最后递了两片给他,是他自己贴的。
大约是去年被附中比了下去,今年一中也租了两块电子屏,远远看到舞台在调试灯光,连带着音响出来的音乐都清晰了不少。
今年十七班没有和去年一样坐前排了,高二十七班随着年级的增长,到了第二大排,进入了中央足球场的外围。
“宋老师,谢老师,这儿——”初初隔着人群远远招手。
她再次得意地指着面前两张浅色的靠背椅:“今年也抢到了。”
宋长明笑着把手里的口袋递给她:“暖宝宝,一会组织着大家传一下,每人两片。”
“好嘞。”初初垂在两肩的麻花辫一甩,兴冲冲地往后面去了。
“你回吗?”谢今朝和宋长明的凳子再次被挪到最边,陆圆缺还和去年一样坐他旁边。
“不回,”谢今朝松了松脖子上挂着的围巾,呼出一口气,“今年还没去年冷。”。
“这会儿还没入夜,晚点风起来就冷了。”
陆圆缺再次从脚边袋子里抽出毛毯,在腿上展开,又看向他。
“今年不盖毯子了?”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你管得多。”
谢今朝没回答他,只是和他一样从脚边袋子里抽出叠毛毯,还是去年那叠深灰色的毯子。
宋长明不知去哪了还没回,陆圆缺左右看了一眼,人声鼎沸,吵闹中他凑到谢今朝耳边。
“我觉得他喜欢你。”
“……我觉得你疯了。”谢今朝淡定地抖开毯子,然后淡定地否认了陆圆缺的话。
“真的,”陆圆缺收起笑脸,有些严肃地看着他,“我用我和迟意十年感情作保,他肯定喜欢你。”
“迟意要知道你这么出卖他的感情,”谢今朝叹了口气,“你就是真完了。”
“他知道,因为他也这么觉得。”话落,陆圆缺终于看到谢今朝脸上出现了一丝动容。
“他跟你一起疯了?”谢今朝低了点头,声音有些小。
“我操,谢今朝你能不能有点底气。”
陆圆缺语气开始恨铁不成钢:“我当年也没你这么窝囊啊。”
谢今朝看了陆圆缺一眼,搭在毛毯上的手不自觉掐起了一角:“因为那会你才十八。”
才十八。
才。
“……”
“十八怎么了,十八可以喜欢人,二十八就不行?谁规定的?”
陆圆缺拽过他的胳膊,语气带了点难得的蛮横:“谢今朝,你在怕什么?”
“我怕丢饭碗。”
谢今朝叹了口气,他觉得陆圆缺想得太简单了。
“丢个屁,”陆圆缺远远看见前面有个人在朝这边走,稍有不甘地放开了手,声音也小了点,“你是去副校面前当他面说你俩谈恋爱了在一起了,我这么多年不也好好走过来了?”
“……哎。”
谢今朝原本想说些什么,但他很快也发现正朝他们这边走来的是宋长明,于是话到嘴边只垂着眼皮叹了口气。
“想想吧,有些事不能拖的。”
陆圆缺已经坐正,此刻又微微偏了点头,目视前方,如果不是前言后语,谢今朝都不觉得那是对他说的。
他敷衍地“嗯”了一声,余光放在右边椅子坐的人身上。
话是肯定没听见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每这种时候,谢今朝总有一种隐秘的心虚。
像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被人抓包,人还是秘密的主人公。
“记得明天上午上完课开会?”宋长明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微微侧了点头看过来。
“好。”
谢今朝在毛毯下的手来回摩挲了一下,反应有些慢,似乎在想什么事。
宋长明余光在那叠毛毯上打量了一下,不见谢今朝的手,袖口隐在毯子边沿。
“冷吗?”他问。
谢今朝很慢地摇了摇头。
这时舞台灯光忽然熄灭,操场光线消失,谢今朝的余光里失去了原本构建好的轮廓弧度。
也是这时,谢今朝发觉毯子里多了一只手。
“?”
谢今朝抬了点头,那只手轻轻探了下,而后准确、迅速地抓住了他的手。
从手掌两侧圈住,这个位置要抽出来,会有很大的动作。
他有些僵硬地去看手的主人。
宋长明握住那只手掌,以一个刚好圈住的力度轻轻卡在虎口的位置。
只要一点点力就能挣脱的力度。
所以他再次问:“冷吗?”
谢今朝沉默着,舞台传来主持人的声音,舒缓的背景音从音响流露而出,这个场景很适合浑水摸鱼。
“有点。”
很久很久,直到主持人念完第一个节目的串词,直到世界再度因为舞台灯光的熄灭陷入黑暗,谢今朝才仿佛听到了宋长明的问话一般,很小声地回道。
“嗯。”宋长明也没再说别的,就这样圈住谢今朝的手掌。
这并不是个牵手的姿势,谢今朝想。
没有暧昧的十指相扣,也没有手指拉手指互相暗示,只是一个刚好圈住掌心卡在虎口,随时可以抽离的姿势。
节目在演什么谢今朝已经看不进去了,他只记得今年十七班的顺序好像依旧接近压轴。
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的声音被他的大脑过滤,慢慢淡出他的意识之外,此刻五感仿佛都集中在被圈住的手掌两侧,温度经由相触的皮肤热传导,干燥又温暖地游走全身。
余光里陆圆缺在跟旁边的学生说话,无暇也无法看到隔了一个身体的距离下毛毯掩盖住的动作,冬天夜里能见度很低,全靠舞台控场的灯光明明灭灭,这确实是个机会。
元旦晚会的时间很长,谢今朝想了很多。
他想起去年九月第一次见到宋长明,想起第一杯滚烫的碧螺春,想起运动会交接棒时皮肤的第一次相触,想起以小区为单位,方圆五公里布满了他和宋长明的足迹,想起顽皮的偏偏在宋长明家拥有自己的小饭碗,想起他在宋长明家也有一双自己的拖鞋。
这些的这些叠加起来,给他一种他们有一个家的错觉。
陆圆缺说的是真的吗。
宋长明……
谢今朝很轻地动了下拇指。
对方很快察觉,立刻张开手要收回。
谢今朝比他还快,反抓住那只手,这次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牵手的姿势。
那只手的手指静静地被他的手指握住,没有动,也没人说话。
台上正在表演一出默剧,舞台灯光进入持久的昏暗,谢今朝看不清宋长明,宋长明也看不清谢今朝。
太应景了。
他感觉到那只原本松松的手忽然用了点力,像回应一样牵住了他的手。
灯光忽然亮了一瞬,这时他才看到,宋长明的脸上带着一如初见的笑。
淡淡的,眼尾弯起一点弧度,很亮。
“宋长明。”
“嗯。”
“为什么。”
谢今朝知道自己这个问题很无厘头,其实如果宋长明闭口不谈他也不会再提的。
“很久以前,我有幸见过你一面。”
舞台上的默剧已近尾声,他听见宋长明很轻的回答。
“什么?”他握着的手不自觉动了一下,被宋长明重新松开,又再度握上。
很久……以前?
“那年我去武汉,是跟着老师去武大作本科期间最后一次座谈会。”
“座谈?”
“嗯,不过不是我,我是老师带去长见识的。”
宋长明忽然笑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四周潮水般涌动的掌声。
“什么时候?”他问。
“三月,樱花季。”
樱花季?
谢今朝顿了顿。
“我本科好像做过樱花季的志愿者……”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声,有些底气不足。
他已经想不起具体是本科什么时候了,他也根本不记得记忆里见过宋长明这样的人。
宋长明见他低着头陷入了沉思,“嗯”了一声,莞尔道:“你大一那年,已经很久了。”
大一?
是了,也只有大一才有这样的时间。
樱花季每年除了学校师生,还有很多远道而来的游客,花开得最好那一周。每天入校游客成千上万,他在哪见过他?
他忽然有种焦躁的不安,在过去的生命中,他是在哪一个片段错过了他?
“我不记得了。”
谢今朝有些勉强地笑了笑,他给自己判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心怀某种愧疚,和迟到的遗憾。
“我记性不太好,”他说,“也不怎么记这些。”
宋长明却轻松地摇了摇头:“我也没想过你会记得,你那时很忙,我只是问过你一段路。”
谢今朝点了点头,想问那段往事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看宋长明的样子他大概还能记起那天的天气如何,记得樱花开满珞珈山的盛况。
但这些对于那时的谢今朝来说太平常了,珞珈山的樱花树他在校期间几乎每天都可以路过,梅园、樱园、樱花大道,这些白开水般的日子是他曾经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现在要他从中提取一个早被遗忘了的片段,这很为难人。
“没关系,”宋长明笑了笑,“你不用记得那些以前的事。”
“有机会给你讲讲吧,”他托着他的手起身,“要到我们班了,去前面看看?”
两只合握的手从掩盖的毛毯下暴露在黑夜中,谢今朝的心有一瞬间紧绷。
但宋长明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借着黑夜的昏暗和人群的拥挤,他拉着他往前靠。
所以谢今朝那声很轻的“好”,估计宋长明也没听见。
可能也不重要。
今年一中的节目确实办得很好。
陈圆树靠在操场入口的铁门边,远远看到最前的那片灯火通明。
操场这头没什么人,偶尔几个穿着演出服披着校服外套的人匆匆而过,风很凉。
陈圆树走到高三的最后排就没有往前了。
这里只能模糊看到舞台,但旁边的电子屏很清晰地记录了舞台的每一帧画面。
她循着记忆走到靠边的文科班,从高三的最后穿到高二的最后。
人群里每个后脑勺都千篇一律,但她运气不错,没费什么力气就看到了想找的脑袋。
她坐在班级最前排的最边上,披散着卷发,跟印象中扎马尾的样子有些格格不入,但陈圆树依旧在第一眼笃定,就是她。
后排的学生大胆地坐在塑料草坪玩牌玩手机,还有些围成小圈吃外卖,黑暗中蒸腾起雾气,依旧很冷,只是这里很热闹。
她融于热闹中,是热闹中的一份子。
有学生跟她说话时她会把头歪过去,听到好笑的地方会和他们一起笑,看到精彩的节目时也会举着手机像学生一样拍照录像,在结束后低头回味。
有学生跟她亲昵说话,把头靠她肩上,她会边笑边作势假意推着女生的胳膊说“没正形”。
成老师如今是十五班的成老师,但在陈圆树的记忆里,与之重叠的还是十七班的成蹊。
“快到我们班了吧?”晏芬芬老师从最前面的位置站起来往后问道。
成蹊嗖地抬起头:“快了,这个过了——”
晏芬芬老师“噢”了一声:“一会成蹊你拿我手机去前面拍点视频,晚点我传家长群。”
成蹊点了点头:“知道了——”
低下头迅速出牌:“三个二。”
周致在她后面:“四个五。”
“我靠——”
“神仙打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