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弯弯,朗照平城白登山。
李拂音在听闻男人嘴边的那句‘四娘’时,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骤现震动,而后被更为复杂的情感吞噬。
她没有回应,只重复了一遍:“陛下醉了,妾身扶陛下回去歇息吧。”
“四娘、四娘......”拓跋弭滚烫的手包裹住李拂音,她恨不得当即抽出,但还是忍住了,“朕对不住你、朕对不住你......”
“你不要怨朕、好不好.......”
“我们的女儿,她现在是大魏的皇储......不要怨朕,不要怨朕......”
魏国皇储的母亲,向来是‘该死’的,李昭仪,死得其所。
李拂音望着流露出可怜态势的拓跋弭,轻笑了一声,指尖覆上他的眉眼,如同她无数次看到过的那般,温婉。
“妾身怎敢怨恨陛下?”
李拂音浅笑,让拓跋弭跌跌撞撞的身子倚在自己身上,支撑住摇摇欲坠的他,“陛下,妾身带您回帐。”
他本就醉的不轻,发了一通‘不忿’后,头痛欲裂,也就倚着李拂音,朝着休憩的营帐走去。
二人一人脚步轻浮,一人脚步笃定。
‘妾身怎敢怨恨陛下?’
李拂音望着大帐前跃动着的火苗,四娘胆小温婉,她当然不会怨恨拓跋弭。
在她死后的这些年里,李拂音一直追随着她的影子,躲在陈年记忆当中,苟且营营。她通身的气派活得越来越像是拓跋聿的亲阿娘,连醉酒后的拓跋弭都分不清。
但无论怎么活,无论怎么念,李拂音还是李拂音,不是被太后赐死后跪谢哭泣的李昭仪,不是至死都不敢怨拓跋弭的李四娘。
她有滔天怨,覆海恨,绵绵无绝,赛昆仑雪。
“陛下且歇着,妾身为陛下送些醒酒的汤药来。”
拓跋弭靠在一旁的软榻上,吐不出几个字。
细密的粉末被衣袖掩盖溶在碗盏中,被端至拓跋弭的唇边,“陛下,且饮些水,妾身唤人给您熬醒酒的汤药去。”
他含糊地应了两声,就着她的手饮下半盏,软倒在榻上,用仅存的半点意识扯住她的衣襟,“四娘,不要走,好不......”
话还未说完,就断在了嘴边,取而代之的是极为疲惫的呼吸。
李拂音抿唇,捏住衣裙一角,自他手中愤然扯出,睥睨着这位酣睡的帝王。
碗盏中的清水淋在榻前,掐着碗盏的人笑得凉薄。
这天下,谁人不是在饮鸩止渴?
“嘶——”
翌日晨,拓跋弭自榻上悠悠转醒,再多的汤药也难得缓解他宿醉的痛楚,昏胀的脑袋依稀告诉着他昨夜遇见了一位故人。
是谁呢......
拓跋弭迷蒙中发现自己怀中鼓鼓囊囊,似是有什么东西,踟蹰着向那摸去,抓出一枚绣工精细的荷包,两只白鸟在上栖息。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是他初遇李昭仪时候,他为她吟诵的!这绣工——也是四娘的手艺!
拓跋弭的心蓦然狂跳起来,莫非昨夜,当真是李昭仪回魂了?
他攥着荷包,当中不属于草木、香料的沙沙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拆开后露出半张楮纸,上书十六字:妾身所怨,一人而已,陛下勉励,自有助者。
勉励.......
拓跋弭的眼眸凝在这二字之上,此前拓跋允劝过他许多回,然而他一直悬而未决。
太后的手段太高明,总是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总是让他感觉得以转圜,可以容忍。
自己其实一直在被太后牵着鼻子走。
纸条在他手中揉捏成团,他不能再妥协了。
“阿耆尼这是要去哪儿?”
拓跋聿昨晚拉着冯初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的话,她以为将冯初说困倦了,便能让冯初同儿时一般与她同榻而眠。
却不曾想熬不过冯初,自己给自己讲睡了过去。
今早上刚醒,就见着冯初身着白马杏衫,携弓挽刀,打马自营帐口过。
“阿兄邀臣今日一同狩猎。”她的笑还是叫人如沐春风,照理来说,不该觉得是在疏远的。
拓跋聿抿唇,她脑海中浮现起昨夜冯初在身旁安静听她说些轱辘话时平静的眸子,也是像今日这般,叫人惴惴。
小殿下半天没有动静,冯初正准备策马告辞,倏然听得:“阿耆尼可否带上孤?”
冯初怔了一瞬,妥当到让人心慌烦乱,“殿下昨日不曾休息好,贸然上马,臣怕殿下出事。”
“殿下还是待在营帐中,等着——”冯初咽下想说的‘臣归’,因觉着怪异,改口道:“等着晌午的炙肉便是。”
“可是——”
“殿下,阿兄已经等臣许久了,不好再耽搁。”冯初行礼,止住了拓跋聿想说的所有话,“臣告退。”
欸——
她无意识地向前两步,冯初没有搭理她,叱马扬鞭,黄尘荡,挡住了拓跋聿想说的所有话。
冯初......不对劲。
拓跋聿失落地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颓唐心凉。
“殿下,外面风大,回帐内暖暖吧?”
“拂音......你有没有觉着,阿耆尼,今日心绪怏怏。”
冯初哪里是心绪不好。
李拂音垂眸,“殿下多虑了,妾身瞧见今日冯大人与其兄长说话时,兴致勃勃。”
怪了......
她就是觉着冯初不高兴了。
“对了,拂音,昨日回帐时怎么没有见到你?”拓跋聿虽说自打昨日回帐起,一颗心就落在了冯初身上,但李拂音一宿没出现在她面前,也着实有些少见。
“可是身子不适?就算是身子不适,也该同孤说一声才是。”
“妾身知晓殿下与冯大人回营,太后赐了熊掌,本想去令庖厨给殿下上来。”李拂音七分真三分假地将话说了出来,故意让声音大些,好叫周遭的人都能听见,“不料半道上遇见陛下过饮......”
“父皇醉酒了?”
李拂音颔首,“周围的侍从都畏惧陛下天威,可倘若放任不管,那便会有损陛下,有损太后。”
“故而妾身自作主张,送陛下回了营帐,吩咐下面人给陛下解酒,耽搁了,故而回的晚了些。”
拓跋聿的面色不大好看了,父皇醉酒,这事情她居然是现在才知道的。
“备些醒酒的东西,孤去见父皇。”
......
“小妹这是怎么了?”冯二郎一箭中赤狐,被抢猎物的冯初索然无味地放下弓,勒马欲走。
“嗯?”
冯二郎见她魂不守舍,也不捡赤狐了,并辔凑到她身旁,“阿兄驽钝,从小就不如你聪明,但阿兄还没蠢到连自己小妹怏怏不乐还瞧不出来。”
“这小半月以来,小妹对兄弟几个就没好脸色,就连阿耶也没得多少好。”冯初闻言,心虚地垂下头,眼眸晦暗。
她错怪了父兄不说,还惹祸上身。
“我们还以为是殿下没给小妹好颜色,”毕竟前些时候,太女殿下许久不召见冯初,看起来就好似有意疏远,“可昨夜,小妹不是还和殿下相谈甚欢么?”
冯初抿紧了唇,不接话。
“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如此心烦?”冯二郎攥紧了鞭子,“你我一母同胞,都是从阿娘肠子里爬出来的,阿兄就算帮不了你,听个响总行吧?”
冯初不语,自顾自幽幽叹了口气,望向冯二郎的眸子满是懊恼和无奈。
她张嘴,唇瓣翕动,冯二郎以为她要说啥,等了半晌,也没见她吐不出半个字。
不可说,不能说。
拓跋聿的这份爱慕,落在自己身上,冯初只觉着喘不过气来。
年少者的爱慕太纯粹、太炽热,真诚得如同天边的太阳一般,不能直视,晒在她身上,沉甸甸,找不到方法能让它平稳落地。
进退两难。
“阿兄,二嫂对你好么?”
冯初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好?.......好啊,当、当然好,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对你好的时候,阿兄可会觉着是负担?可会胸口喘不过气来?可会觉得自己个儿耽误了她?”
接连的发问让冯二郎怔在原地,听冯初的语气,是.......
“是......有人向小妹示好?”
冯二郎踟蹰地说着这句话,边说边仔细着自家小妹的表情,倏然犀利起来:“谁!?”
冯初摇摇头,长叹道:“我就随口一问......阿兄不必放在心上。”
胡扯!真拿他做傻子哄么?
“小妹为何要觉着有负担?她若真心待你,对你好,天经地义。”冯二郎不屑道,“阿耶阿娘待你好,你可会觉着是负担?我待你好,你可会觉着是负担?”
“......会,”冯初皱着眉,“只是不如她待我好那么重,重到让人喘不过气。”
“那便不要管她!”冯二郎满不在乎,自负骄矜,“你是我冯家的女子,全天下的好儿郎只要妹妹看得上,如何挑都可以,何必非得在意这么个让妹妹满是负担的混球?”
“......也许吧。”冯初自知和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她不能真的同阿兄说,太女殿下似乎对她有意。
真说出来,她都怕她阿兄以为她吞多了五石散。
勉强抑住胸中烦乱,陪着冯二郎打了半天猎,冯初就以身子不适为由带着人回营。
行至龙帐附近,恰见到拓跋聿自当中出来。
年少的皇储在来往的人群中倏然与她对上了眼,明亮的眸子比夜空中的星子还闪耀,满心欢忭。
全然没注意不起眼的士卒朝着她迅速靠近,和袖口中的凶光。
“阿耆尼——”
“殿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