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驳山,长丰观。人群熙攘,游客如织。
山门殿外,青铜巨鼎香火旺盛,青烟直上。
迈过牌楼,灵官殿旁的角门边,有两人争执不休。
大爷声如洪钟:“小道长,你看我又是值殿又是洒扫的,怎么就这点儿工资?”
对面道童年纪小个子高,浓眉大眼,一脸正气:“就是这么多。”
大爷不依不饶:“这么几百块打发谁呀?你们长丰观也是大景区,就这么欺负老年人哪?”
道童不知如何辩解,半天憋得脸色通红。
见旁观人越来越多,大爷更是起劲:“我一大把年纪了,就想赚个棺材本,今天这工资必须得拿给我!”
“大爷,咱观里头都是义工,”从旁另来了个面容清秀、眉眼机敏的道童,笑着帮忙分说:“那五百块还是监院师叔体恤您年纪大,私掏腰包给您当防暑费的。”
大爷一噎,开始耍无赖:“那早知道没工资谁来做这么累的活儿!”
高个道童有些委屈地嘟囔:“可之前就说过是招义工,只含食宿,烧香免费,您怎么还变卦呢。”
人群议论纷纷,看热闹居多。
忽然间,一个短发女人不知从哪冒出来,跑过来盯着高个道童:“你刚刚说什么免费?”
高个道童吓一跳,实诚地重复一遍:“上香免费,普通的香蜡纸烛可以在偏殿自取。”
女人握住他的手:“招我,谢谢。”
旁边大爷一愣,突然耳清目明起来,劝道:“姑娘你弄错了吧,这是义工,没工资的!”
女人握着道童的手一顿,须臾更加坚定地强调:“不要工资,招我,谢谢。”
大爷:“……”
什么情况?
长丰观一个义工岗位都这么卷了?
两小道童回过神,互看一眼,这才点点头。
高个道童一板一眼询问:“您身份证带了吗?我复印一份拿去给监院师叔,然后我领你去观里转转。”
女人随手从衣兜里摸出身份证给他。
两小道童低头一看:“龙竹——85年?”
比观主还大十二岁?
看起来不像啊?
龙竹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手机界面给他看,语气隐有一丝得意:“小孩,先带我去领免费礼物。”
“我不小,今年都十三岁了,”高个道童挺直腰板,肃然介绍:“我叫方序,他是南淮。”
龙竹不耐烦:“那走吧,方淮。”
“……”
敷衍得很明显。
两人领着龙竹往道观里面走。
山门殿后,有灵官殿、三官殿,再往后才是三清四御殿,三官殿左边洞门进去,有几排袇房和客堂,一列是给善信居士的,一列是给道观弟子的。
南淮走在前面,他是个话痨,时而觉得这水缸位置不对,时而又说那香鼎方位错了。
方序默默跟在后头,这里挪一下,那里调一下。
南淮:“这水缸——”
话没说完,方序卷起袖子,直接将那几乎半人高的石缸抱起来。
南淮:“——就放这里挺好。”
方序毫无怨言地按原位放下去。
龙竹:“……”
原来这就是讨好型人格。
到了偏殿,南淮同看守的师兄言谈几句,随后就把奖励的东西兑换给了龙竹。
共十支香蜡,一堆天地银行冥币,几个纸糊金元宝和一只花辔头纸扎小马。
龙竹觉得那纸扎小马很是好看,但没地方放,在旁边翻出个铁盆来烧了。
方序念了一声太乙救苦天尊,神色郑重地开解她:“逝者已矣,请节哀。”
龙竹一边烧一边茫然回头:“什么哀?我烧给我自己的。”
方序:“?”
南淮则在一边感慨:“你运气好,观主拢共扎了五只摆在前院,游客觉得好看给顺走了,监院师叔好不容易才薅回最后一只。”
龙竹:“你们观主还会做纸扎?”
南淮眉飞色舞地夸赞道:“观主什么都会,是十方丛林最厉害的高人。”
他补充:“那种红签香也是观主教大家制的,但我们做的都没观主亲手做的好。”
龙竹:“还有……亲手做的?在哪?”
南淮:“观主偶尔会给我们几支,但一般留着自己……你怎么流口水了?”
龙竹擦擦嘴角,神色淡定:“烟太大了,熏的。”
旁边的方序没有怀疑:“你别蹲在逆风口。”
正此时,几个青年道士笑嘻嘻从旁边跑过去:“走走去看大师兄挨打!”
他们像火车头似的,旁边道士一听就风风火火跟上去,带了一大串小尾巴。
南淮跳起来:“五师兄,在哪!”
火车头远远传来一声:“慈堂后边!”
南淮拉起方序也追上去:“快去看你哥挨打,机会难得。”
龙竹:“慈堂是什么?”
方序一边跑:“观里弟子修炼的地方,平时游客不让……你怎么也跟着??”
龙竹:“不是说机会难得?”
两道童倒不是惊讶这个。
他们虽然还没有正式拜入观主名下,但也算是一只脚跨入了修道者的世界。
所以跑步时也是用了灵力的,按道理来说,普通人不可能轻易跟上。
况且,这个女人似乎跑得比他们还快,而且丝毫不见吃力。
好厉害。
这就是比观主还大十二岁的实力吗?
慈堂在袇房前边,堂前有片空地,建在山崖边上,山岚掩映,仙气飘渺。
十几个弟子排成一列,正经历了苦战,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旁边有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身披白色道袍,手里拿着一卷书,语气温和:“力道不均,泄了气势,易左支右绌。”
青年虽一派亲和态度,但弟子们都有些怕他,表情动作乖顺异常。
龙竹几人就趴在花窗外边偷看。
方序目光景仰,看得如痴如醉,完全不顾自己亲哥就处于被打的位置。
龙竹看了看那白衣观主,伸手比划了一下:“高人也不高啊。”
她站旁边能高出高人两个头。
方序憋半天:“观主坐着也比那些站着的厉害。”
龙竹转过头,盯着那白衣观主的双腿——他的道袍衣摆较长,刚好遮到那双赤着足的脚背上。
不知是否是错觉,对方脚踝上似乎缠着一种极为熟悉的纹路……但转瞬间被衣带遮挡住,瞧不真切。
龙竹暗想,下次得隔近点瞧。
大师兄方涯此刻摆好架势,他手握木剑,对白鹤也躬身行礼后,挽了个剑花冲上去。
白鹤也将书放在膝上,随手扯一根垂下的细木枝与弟子过招,竟也十分从容,游刃有余,轮椅都没挪过一寸。
方涯别无他法,倏地将灵力汇聚,气沉丹田,踏罡步斗,隐约间有白虎咆哮之象。
龙竹看得分明,眉间一动,有些新奇:“奇门遁甲。”
南淮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不错,四大观里,青城观善五行术,太清宫善符箓兵甲,妙玄祠善卦象问卜,我们长丰观则以奇门遁甲闻名。”
方序激动地握拳:“奇仪凶格之一,虎猖狂!”
他咽了口唾沫,嘟囔:“我哥拿这招教训过我,屁股痛了一个月。”
南淮拆台:“那还是大师兄留手的情况下。”
面对这气势汹汹的杀招,白鹤也一扫温和之态,眉心微蹙,凝结出几乎演变为实体的杀气。
转瞬间,手中木枝挥出,以万钧之力径直劈开对方招式,擦身穿过,只听对面山坡轰隆隆一声巨响,几块巨石倒塌碎裂,灰尘漫天。
方序看得入神:“雀投江!”
南淮感慨:“也只有观主可以将奇仪凶格用出这样的威力。”
龙竹却心想,他刚刚分明是留手了。
白鹤也语气认真:“为什么出招总是不够决绝,难道是在让我?”
其他弟子们窸窸窣窣偷笑。
方涯在地上打了个滚,明白观主这招雀投江如果打中自己,轻则残重则死,他对上观主根本没有留手的必要。
“真打起邪祟来,我绝不会手软。”方涯理直气壮。
白鹤也无奈:“这世上的邪祟可不一定都是鬼,再来。”
两人又过一次招,依然是以一人单方面受虐而结束。
方涯辩驳:“观主,这回我真下的死手。”
“我没看出来,”白鹤也轻抚手中枝条,抬眼:“所谓杀意,是发自内心渴望夺走对手的性命。”
方序拧起眉毛:“要我哥对观主起杀意,简直比登天还难。”
南淮:“照这么说,得对着鬼才行?”
方序茫然:“可鬼本来就是已死之物啊!”
“鬼可以死两次,”龙竹双手揣兜:“第二次叫‘魂飞魄散’。”
南淮敏锐开口:“你也是修道之人?”
龙竹:“差不多算吧。”
方序来了兴趣:“你既然明白,能不能试试刚刚观主说的杀意?”
龙竹沉吟:“在这里?感觉不太礼貌。”
方序对自己很有信心:“没关系,我和南淮有底子。”
龙竹:“也行。”
她抬眼酝酿了一下,随后面无表情扭头看向两人,刹那间,眼中似有黑色暗河汹涌流动:“我、要、你们——”
“——去死。”
下一秒,眼眸微睁,遽然一股浓烈戾气自眉心扩散而出,好似有一记重锤砸向铜锣,叫人天灵盖都惨然炸开!
半晌,这股杀气荡然无存。
龙竹收放自如:“再来一次?”
方序和南淮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正互相搂着彼此,失神跌落在檐下大水缸里,浑身冰凉,起了满背的鸡皮疙瘩。
“哎呀,还好缸里没水!”
两人这才慌忙跳出来抖抖衣裳,没注意到远处的白鹤也忽然眸光一动,冷冷往这边瞥来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