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记酒楼。
“唉!你们这菜是怎么回事?”
堂中有客人抱怨,“叫你们掌柜的过来!”
跑堂的小厮一边应和着,一边焦头烂额。
“客官您先别生气……有哪里口味不合适的您跟我说,我……”
“少来废话,叫你们掌柜的出来!”食客愈发不耐,高声吵起来,引起周边几桌人的注意。
李银花正在后厨清点东西,见伙计忙不迭来找她,说有食客找事,忙洗了手跟着出去。
门厅里头,一位面白脸长的客人正坐着,身材瘦小,看穿衣打扮像外头来京经商的。她将手在掩裙上擦了干净,推了一旁垂头丧气的小厮一把,小声道:“去别桌看菜!”
转头又笑:“客官莫生气!您别同他一般见识,可是咱家菜品哪里有问题?”
食客见出来一个说话利落的精干妇人,知是这酒楼主事的人,便道:“你自己尝尝你们这菜!又苦又涩,这是给人吃的东西?!”
“我专程来京城一趟,落脚在这附近,听说你家菜口味不错才来的,如今一尝才知道自己上当受骗。真是笑话!”食客很是不满,“哪有人用这么差的盐?”
差盐?!
李银花心下一惊。
食客桌上的菜确实是常记的招牌,不像是同行来找茬或刻意寻事的样子。
她忙应声:“客官,您看方便我们取些菜样尝尝味道吗?”
得了食客允许,李银花嘱人拿来空碗,每样都夹了些菜样放入碗中,细细咀嚼。
“如何?”
李银花面色渐渐凝重,心中暗惊。
原先没觉得,如今乍然被这食客这么一提,确实觉得菜中的盐味苦涩了许多……难怪近日来先前常来的食客少了许多!
先前她还以为是偶然如此,如今一想,或许便是因为觉得口味变差,却不便明说罢了。
但是……儿子的手艺她清楚,近常没什么变化。常记的盐也都是附近正经盐铺采买的,又怎会如此?
可眼下容不得李银花细想,她当机立断道:“实在对不住,客官!咱们家的盐都是京城里头的盐铺里采买的,这个您放心。但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提出咱家菜品味道有异常,因着您头回提出来这事,我今日做主——这一桌的菜食就算在我们头上,再送您一壶自家酿的酒,如何?”
虽然口味上触了他的霉头,可这店家如此好声好气,还给了些好处,那食客便也没了什么找茬的心思,便不耐道,“……罢了罢了,就按你说的来吧!”
如此一来,这事就算姑且摆平了,可多多少少引起了附近客人的注意。
有些正要来用餐的听见此处的争论,也便心里泛起嘀咕,三三两两地离去了;其他正在吃的,眼见着有人闹事就能免单,自觉比亏了钱还难受,草草吃完就走了。
此消彼长之下,常记傍晚时分稀少的食客更是门可罗雀。
李银花疲惫地坐在柜前,一一强笑着同离去的客人道:“您下次再来!”
店里头早早就没了什么人,她正洒扫的时候,却远远听见门前有驴踢踏着步子的动静。
知是女儿回来了,李银花忙打起精神道:“青青!今日怎么回来的……”
话音未落,便见到常青青神情憔悴,一副黯然模样,恹恹地同她打了招呼后便牵着驴子进了后院。
喂好了食以后,又一言不发上楼去了。
李银花顿觉不妙,忙跑上楼去笃笃笃叩响了女儿的房门,“青青!今日怎么了这是?你可别吓娘亲!”
敲了一会儿,里头传来青青疲惫的声音:“娘,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歇息一会儿就好了。”
李银花压根不信,可姑娘大了,没开门也不好强闯,便道:“那你好生休息,若有什么事记得同我说,千万莫要憋在心里头!”
“知道了。”
听见娘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常青青又瘫在榻上,一根指头也懒得动。
先前王公子说完那番话之后便离开了,只留她一个人在外头,呆了半天,才想起来收回捧着荷包的手。
已经忘记了遭到劈头盖脸一顿冷言之后她当时的反应如何,只记得方才他冷若冰霜的脸色。
他没要自己的荷包,还嫌弃粗陋……
常青青觉得难堪极了,却也不知为何会突然如此。
好想哭。
明明昨天还……
她翻了个身,把自己埋在枕头里。
往好处想,只是区区失恋而已,这算得了什么?要知道她现在还背上了一千五百两外债呢!
……掐指一算,约等于她那个时候的小一百万吧。所以现在的首要目标是脱贫脱债……情情爱爱什么的,是她现在能肖想的吗!
可是……还是好想哭。
常青青在被褥间蛄蛹着又翻了个身。
到底为什么啊?……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昨天他还陪自己看月亮,还走那么远的路送自己回家,还这么温柔地同自己说话、看自己……
既然不收她的荷包,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令人误解之事!!!
好烦啊!
再也不要喜欢这个人了!
她要诅咒他科举落榜!!落榜!!!!
*
夜里。
李银花才算好帐,正准备熄了灯上楼歇息,却听见身后悄没声息传来一声唤。
“娘……”
声音凄清悠长,细细小小,放在漆黑的夜里头,吓得她险些三魂升天,“哎呦我的祖宗……怎么突然出了这么一声!吓死我了!”
转过头,却见到女儿头发散乱,眼眶微红,瘪着嘴站在一旁。
“我儿怎么了这是?可是受委屈了?”李银花心里一疼,走上去牵了她坐在堂前,低声问道,“早知道你今日不大开心,有什么快同娘说。”
半晌,常青青憋出来一句话:“……娘,我有一个好友。”
“好友?槐阳?”李银花疑惑道。
青青近来忙送餐之事,每日都要同许多人打交道,可若真论起好友,似乎也只见到她同坊间那位柳槐阳关系最密。
“对……啊不对,反正就是一个好友。”常青青点头又摇头,接着说,“我这个好友喜欢一个男子。这位男子先前已同我的好友月下对谈,又送她回家。这是何意?”
李银花道:“那想来这男子也对你的好友心中有意了。”
常青青深以为然,“于是我这好友便送了荷包给他,可谁知这男子竟不愿收她的荷包,还说此物鄙陋,还让她莫要来打扰……娘你说,这是为什么!”
“这……”李银花忖度半天,斟酌着说辞,“依娘亲所见,前后变化如此之快,想必是这男子移情别恋了。”
常青青怔怔道:“竟然是如此吗?没别的可能了……?”
“若有其他可能,也就是这男子从一开始便不曾动心。”李银花细细分析,“他既说此物粗陋,想必是借物喻人。暗指你这好友同他身份有别……总之无论是哪一种,此人都绝非良人啊!还是让槐……你这好友莫要太过伤怀。”
常青青被这段话砸的脑门咣咣直响。
不曾动心……身份有别……借物喻人……
一字一句直往她心头上刮刀子!
“我知道了……”常青青失魂落魄半晌,出神道。
“可还有什么旁的不开心的?”
常青青思前想后,正在纠结是否要坦白欠下的相府之债,却不留神借着烛火看见李银花手里的账本,瞥见今日流水低的可怜,再仔细拿来一瞧,竟是一日比一日更削减些!
她这段时日天天在外头,竟然是丝毫未曾关注家里酒楼的生意。
“这……这是怎么回事?”常青青吃了一惊,“怎么最近生意这般差了?”
李银花叹了一口气,“原先我也是不大清楚,只觉得奇怪,今日才算心里有了点数。”
说着,她便将今日那食客的事讲予常青青听了。
“这事怪得很。咱家的盐都是在官盐铺买的,你爹负责采买,向来没什么差错,怎么就突然口味变差了?但我尝了尝,确实是味道不如从前。我同你爹说了,他预备明日去盐铺里头问一问去。”
“还有,盐价涨得厉害,如今已是两百三十文一斗。前些日子实在没抗住,咱们就每道菜都涨了些价,或许也是因为这个,有些食客便不愿来了。”
李银花细细数着,桩桩件件都是酒楼近日的烦心事,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常青青蓦地心里不是滋味,便将自己先前踌躇了半天的事咽进了肚子里。
毕竟还可以每日去相府陪人玩耍还债,还是不要给家人再添烦恼了……
不管怎么说,先将手头能做的事做好吧。
临江楼那处若是稳定下来,每日的进账便不必愁了,说不定还能早些偿清债呢。
*
翌日。
常青青一早起来便心里烦躁。待推开窗子,才发觉是天气热得厉害。明明还是清早,却已有一股闷热捂出来,就连天色也笼着阴,蒸笼似的惹人心烦。
她难得没有赖床,呆了一会儿,拍了拍脸便清醒过来。照旧穿衣洗漱一番,将自己收拾齐整后便下楼了。
“怎么今日卖鱼的还没来?往常到这个时候都……哎,青青起来了?”她娘和爹二人正闲谈着洒扫厅堂,看见她便放下了话头,关切道:“可要吃些东西?叫你爹热些菜吧。”
“不了不了,”常青青忙摆手告别,“早上还有些要忙的,我先走了!”
叫醒小电驴,她三两步去了柳槐阳家,嘱托她今日记得提醒宋二花几人早些过去,而后便一路往临江楼那处赶去了。
像往常一样,她正沿着西门一条路向北走,竟意外瞧见不少店铺都早早敞开着门,三三两两闲谈着,有的向外头张望着,不知是在等什么。
或许是近日有什么节庆……?常青青心里暗想着,却蓦地听见沿途城门跟前一阵不大不小的喝令声。
“都列好队!一个个来!再敢挤攘小心你们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