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病得很重,顾时安三步一回头,面露担忧地跟着王大夫的妻子郑氏去院子里熬药。
怪物看着木讷,实则聪慧,郑氏简单交代几句,他就做的有模有样。
汤药煮沸后,需小火慢炖,若是火头大了,会导致药效过失,若是火小了,又费时间又费工夫。
片刻不离人,需时时刻刻小心火候。
渐渐的,鼻息间充斥着清苦的药香,湿热的水汽从咕噜噜地从瓷器缝里冒出来。
顾时安认真瞧着,仔细守着,他这副至纯至真的模样,让郑氏想起家中早年夭折的小弟。
若是他还活在世上,也是这般年纪。
只是,这对姐弟虽身着布衣,但气质非凡,举手投足都有着仙人般的洒脱和矜贵,应当不是普通凡人。
在秘境的人眼中,他们生活的虞城是个安宁又普通的人间小城,这里没什么好抢夺的灵脉和宝物,妖魔从不踏入此地作乱,对他们而言,那些妖怪和仙人,都似乎存在于话本里,离他们太过遥远。
郑氏想,世上的仙人,或许就像桑桑妹子和顾小哥这样。
善良,也足够纯真。
这般想着,郑氏弯了弯唇,目光愈发柔和。
察觉到视线,顾时安抬起头来,恰好没错过对方眼神里的温柔。
他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已经习惯别人莫名对他微笑,正如扶桑讲的那样,有很多人,都对世间万物保持着善意和热爱。
他也慢慢的这样认为。
他慢吞吞地收回视线,盯着瓷器发问:“她喝了药,就会好起来吗?”
郑氏笑笑:“那是自然。”
得了保证,顾时安悄悄抿唇,唇角上扬,形成一个很浅的笑。
王大夫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宠妻楷模,自娶妻后,凡是亲力亲为,从不让她干活,好好的农家女,愣生生是宠得十指不沾阳春水。
更别提郑氏有了身孕,王大夫刚施完针,就匆匆来厨房寻人,笑着把郑氏往外推。
“这里烟味重,别熏着你,让我来就好,你去陪桑桑妹子吧。”
郑氏佯装怒道:“我哪里有这么娇气。”
话虽如此,但眼底满满的爱意却做不得假,哪里有半分责怪之意。
“好好好。”王大夫举手缴械投降,笑意更甚:“是我说的不对,你呀,心疼心疼咱们未出世的孩儿,出去歇着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气氛微妙,爱意浓烈,好似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值得铭记。
他们的眼中,似乎只能容得下对方。
分明是岁月静好的画面,顾时安却感到了藏在其下波涛汹涌的爱。
海枯石烂,矢志不渝。
天地毁灭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怪物怔怔地看着,直到木柴烧到尽头,火舌卷上指尖,他才吃痛般回过神来。
指腹转眼间便烫出了小小的水泡,一阵刺痛感,顾时安面无表情地碾压揉搓着,等水泡变软破开,流出里面的脓水,他这才松开手。
思绪依旧是乱的,他摁了摁胸口,想努力静下心来。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浮现出扶桑的脸。
恍惚间,他看见扶桑对自己一点点绽开笑容,她定定地瞧着自己,眼底渐渐涌现出和郑氏一模一样的情绪。
眉眼弯弯,柔和又滚烫的爱意在弥漫。
顾时安觉得自己的心跳的更快了。
他感到无所适从,只能摇摇头尽可能摒弃杂念,专心致志盯着瓷锅里的汤药。
等汤药熬好,扶桑头上的银针悉数取下,王大夫对着顾时安叮嘱几句,便和妻子离开了。
他们走后,顾时安便坐在榻边,将她额前被热汗打湿的碎发挽在耳后。
动作亲昵,他抿着唇,一言不发。
每次遇见无法掌控的情绪,他都会像这般拧着眉,神情将近阴沉,明明是在苦思冥想,外表却看起来有些凶。
扶桑问:“怎么了?”
顾时安摇头不语,扶着她坐起来,端过盛着汤药的瓷碗,用小勺轻轻搅拌散热,低头垂眸,水雾氤氲,锋利的眉眼也无端变得柔和。
他盛起一勺轻轻吹了吹,确定不会烫到扶桑,这才慢悠悠地凑到她嘴边。
怪物竟然也会这么细心妥帖地照顾人。
扶桑讶然:“谁教你的?”
顾时安抬了点勺子,这下子不得不喝了,扶桑低头喝尽。
他这才满意地勾了勾唇角,又盛起一勺凑过去,“没有人教,我自己学的。”
怪物最擅长模仿。
他想起王大夫的话,又道:“我会照顾好你,让你快些好起来。”
可很快,他又想起了王大夫和郑氏的相处,心跳又开始不受克制地剧烈地跳动着。
他颇认真地对扶桑说:“你喜欢我。”
扶桑猝不及防呛住,偏过头咳了起来。
顾时安不明白她为何反应这么大,自顾自地说道:“我也喜欢你。”
“我们互相喜欢。”
“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那样猛烈的爱意,从未在扶桑眼中看到过。
扶桑咳得头昏眼花,看东西都有些重影,她有气无力地扭过头,“他们是夫妻,我们又不是。”
顾时安听不明白,夫妻,姐弟,终究只是一层身份,怎么就能天差地别呢?
他固执道:“我们成了夫妻,你就会……就会……就会……”
他没有说下去,仅仅是将这种设想说出口,怪物就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
扶桑听得头皮发麻,她伸手夺过顾时安手里的汤药,烫着嘴一仰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等顾时安反应过来,扶桑已经被烫出了痛苦面具。
“我不想和你聊这个,你出去。”
若是放到一开始,扶桑绝不敢这么和怪物讲话,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也最懂分寸。
哪像现在,怪物对自己唯命是从,她那点骨子里的恶劣就毫不保留地冒出来。
怪物的幻想被无情击碎,他们做不得夫妻,因为扶桑不想。
如果他的身后有尾巴,一定无精打采的耷拉下来。
“我不想出去。”他蹲下身,脸庞贴在扶桑的掌心,带着讨好意味地蹭了蹭。
扶桑感觉掌心一阵痒意,她忍不住蜷起手指,冰凉的指尖划过柔嫩的脸庞,惹起一阵颤栗。
“我要照顾你,你是病人,你需要我。”他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扶桑慢慢抬起他的下巴,在那双纯粹到极致的眼睛里,她看不到任何旖旎心思,怪物还是不懂真正的情爱。
她何必和他计较,“不许吵到我。”
他的眼睛亮起来,仿若璀璨夜空,他重重地点头,“我会安静。”
扶桑由着他去了,她重新躺进温暖舒适被窝,身体疲倦不堪,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她总认为怪物防备心差,其实反之亦然。
扶桑见识过太多人心险恶,也亲身经历过从云端跌落污泥的滋味,她并非那么完美无瑕,相反,她最工于心计,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她日日防备警惕,却在满身杀戮罪孽的怪物这里睡了一个安稳觉……
微风穿过窗柩,吹得纱帐轻轻摇曳。
万籁俱寂,怪物悄悄起身,撑着床俯下身,他紧张地颤抖着睫毛,慢慢闭上眼。
鼻尖相触,气息交缠。
恍若稚嫩懵懂的小兽,在通过轻蹭鼻尖这种行为来表达自己的亲昵。
在怪物眼中,这已经算是极为亲近的姿势和动作。
红晕还是悄无声息地染上他的脖颈和脸庞,比烟霞还要昳丽动人。
“哗啦”
屋外的杨树叶被风吹动着,簌簌然地飘下,打着弯儿慢悠悠落在窗台上。
扶桑睡得并不安稳,她偏过头去,怪物触碰到了一片柔软。
如梦初醒,他猛地起身,后退好几步,心跳声震耳欲聋,他颤抖着睫毛,慌乱地快速眨着眼睛,手却已经不知不觉摸向自己的唇。
温软的触感还是如此清晰。
他忘记呼吸,忘记做出反应,像个呆呆傻傻的木头一样杵在那里。
直到憋得脸色通红,直到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念出她的名字。
“扶桑……”
“桑桑……”
轻声细语,缱绻缠绵。
直到日落西山,微风变凉,顾时安终于回过神去关窗,将冷气和最后一丝光亮彻底隔离在外。
扶桑睡得昏沉,这点动静也没有吵醒她。
顾时安又回到榻边坐下,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还有些烫,她还在陆陆续续发着低烧。顾时安抿紧唇。
他不能离开她,她真的需要有人陪同照顾。
良久良久,他终于动了动,动作缓慢又轻柔地脱下鞋,跪坐在床上,小心地解开纱帐,纱帐散下,形成一个小小的四方天地。
顾时安蜷着腿,侧躺在扶桑身边,床榻不如魔宫的大,两个人略显拥挤,尤其是他不想吵醒扶桑,只能尽可能的保持距离,蜷缩在角落里。
只是这样看着,靠近着,顾时安内心便感到巨大的满足。
趁着她熟睡,他也大着胆子,伸着胳膊轻轻搭在她的身上,这样的姿势看起来,像是在拥她入怀一样。
隔着厚厚的棉被,怪物偷偷埋下头,藏起自己羞得泛红的脸庞。
即使困意来袭,顾时安也不敢睡,他需要时时刻刻盯着扶桑,直到她彻底退烧。
深夜,扶桑的情况并没有意料中的好转,她浑身滚烫,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墨发如同水洗过一般湿漉漉地黏在脸颊。
她又发起高烧。
睡相也不如之前平静,似乎做了可怕的噩梦,眉头紧锁,浑身打着颤,发出痛苦的呢喃。
施过针,服过药,为何还会如此?
顾时安感到慌乱不安,他伸手轻轻推了推扶桑,想要将她从可怖的梦魇中唤醒。
似乎是某种刻在骨子里的抵触和厌恶,扶桑浑身一震,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