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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宴当天,他也不知道江海究竟会不会来。
夏天穿一身奢侈品牌赞助的白西装,内搭嫩绿色的衬衫,像一株正在抽芽的嫩草。
这次晚宴的主题就是“春日宴”,所以无论演员还是幕后人员,穿的都是带绿色元素的服装:
胡雨踩着绿色的高跟鞋,乔松然扎着深绿色的领带,邱怡则干脆穿了一条波光粼粼的绿色挂脖裙。
宴会厅从上到下布置得花团锦簇,吊顶洁白的帷幔、爬上水晶灯的春藤,一张张圆桌上除了高脚香槟杯和亮得反光的盘子,还有繁茂葳蕤的花叶,中央的舞台也绿意如爱丽丝的幻境。
北京真正的春天还赶不及,一个人造的春天就抢先在宴会厅里绽放。
这些花真的假的?
夏天站在门口一个小花台旁边,好奇地上手摸了一朵白色的百合,他不敢用指甲去掐,怕是万一是真的会毁坏小花,可光摸摸竟然摸不出来真假……
“假的~”一个极细但沙哑的男声在他身边说。
夏天循声看去,一张挺精致的脸,尖尖的下巴颏、挺翘的鼻子,眼妆化得有些妖冶。
“夏老师,久仰大名,我是田春曳。”他伸出手。
此刻的夏天只知道田春曳是胡雨姐去年签约的新演员,还不知道他就是胡总的那个“新欢”。
“你好你好。”夏天笑着握了握他的手。
跟其他演员第一次见面,夏天一般都客套说我看过你的什么剧什么电影,但这位确实没见有代表作,夏天尬住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田春曳没穿绿色,而是浅粉色衬衫配白西装,看上去跟他身上这一身还有点相似。
“诶?我们今天穿搭好像啊。”夏天傻笑着说。
田春曳笑而不语,目光在夏天身上扫过,然后移开。
旁的人经过,看见这两个人居然凑到一块,八卦的目光掩都掩不住,打招呼道:“夏老师,田老师。”
“夏老师先进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忙~” 田春曳拉着长音,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扬长而去。
夏天不解地缩了缩脖子,走进宴会厅。
距离晚宴正式开场还有一个小时,人们都在三三两两地聊天。
他刚走近自助区的甜品长桌,所有人都分外热情地来跟他搭话,不管眼熟的还是根本不认识的,看见他来了都满脸堆笑:
“夏老师!” “夏老师~”
搞得夏天连小甜点都不敢偷吃,只好昂首挺胸,端着香槟酒优雅微笑。
奇怪,跟录《短剧Action》时的感受截然不同,好像大家格外尊敬他,这份尊敬里又掺杂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杂质…
他没空思考到底是什么杂质,因为他看见胡雨在长桌的另一头,跟袁川聊天。
彭导《奉天故人》的制片人。
夏天紧张地攥拳头,指甲嵌进肉里。
虽然《奉天故人》里军官的角色花落谁家还没消息,但他怕袁制片跟胡雨聊起自己来,说漏了嘴,那他瞒着经纪人去试戏的事,就会被当场戳穿。
这样两下都会很难看,剧组可能不敢用他,公司这边也会掀起轩然大波。
不行,得去他们的谈话里横插一脚,夏天给自己加油打气,可还没等他走到,俩人就分开了。
胡雨走到夏天面前,笑道:“一会晚宴结束,一起回公司商量一下进下一个组的事。”
她和颜悦色的,心情看起来比平时都要好,看来袁川没跟她说什么,夏天默默放下了心。
可胡雨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如果胡总那边不叫你的话。”
如果胡总不叫他…
这话像个钉子一样,把夏天死死钉在原地,难道胡总有可能会叫他?叫他去干什么?
吓得他心惊肉跳,胃里有点犯恶心。
之前他从没见过胡奎,这个所谓的“金主”像个幽灵,只存在于其他人的谈话里,夏天就自欺欺人地、当没有这回事地过日子,反正当初选择被潜的人是夏云霄,又不是他。
可是今天他肯定会见到胡总本人。
满厅迷人眼的繁花中,胡奎的名牌摆在最显眼的那一桌、最显眼的位置,想忽略都没法忽略。
当照片里那副面目变成立体的人,他又要如何自处?
此刻夏天想象着,那些花木忽然枯萎,变作一堆蛆虫,那些俊男美女也开始张牙舞爪,露出丑陋的本来面目,而他自己、夏云霄自己,是万花丛中最靡艳也最颓败的一朵。
“夏老师。”邱怡和他碰了一下杯。
夏天回过神,眼神重新聚焦,看到这张孩子气的漂亮脸蛋。
她说:“我也签约咱们公司了,以后跟您同事啦。”
“太好啦,”夏天心不在焉地开夸:“你本来条件就好,有胡雨姐保驾护航,肯定会发展得更好。”
“谢谢夏老师,您有空跟我爸也这么说说,他可一点都不看好我。”邱怡有些俏皮地歪头。
她的笑容过于标准,像课本上严谨的数学公式。
夏天忽然想起那天早上在酒店走廊,她也看见了他和江海在一起,小姑娘会怎么想呢?听说邱千壑跟胡奎关系匪浅,他女儿邱怡肯定也知道夏云霄是胡奎的金丝雀这回事……
想到这,夏天开始觉得邱怡看他的目光里,多了另一层意思,掺杂着一点居高临下的轻蔑,和“你不过如此”的鄙夷。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邱怡仍旧甜甜地笑着:“不过,胡伯伯说了,我争取一下,先给夏老师演上女二号。”
从邱怡嘴里听到“胡伯伯”,好像兜头被打了一闷棍,夏天在眩晕中恍然大悟:
那些人对他如此热情,都是因为在千秋传媒的晚宴上,他不止是“一哥”,还是老板最宠爱的面首。
夏天难耐地皱眉。
连姘头都不是,是外宠、是男妾,是——
“咳咳、咳”
他所能想到的那些最具侮辱性的词汇,疯狂地涌入脑海,同时一口香槟呛进嗓子里,他咳嗽得满脸涨红,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邱怡伸手拍他的后背:“没事吧夏老师?”
还有不少人关切地过来围在他身边,夏天感觉到那些目光压在他身上——他们都知道他的身份,这无异于能看见他西装里见不得人的伤痕,无异于他是光着身子站在这里。
“没事没事——咳咳” 夏天摆摆手,强挤出一个微笑。
“真的没关系,我去一下洗手间。”他恶心得要命,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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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狠地往脸上撩了几把水,夏天看着洗手间锃亮的镜子、端详着镜子里的“夏云霄”,心砰砰地跳着。
要不推说身体不舒服,逃跑算了。
可是不行,今晚他还要领个什么破奖,名字他没记住,大概就是千秋传媒最赚钱的员工奖。
没关系,以后还有很多这样的场面,要坚持住,夏天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算是加油打气。
哎,今晚为什么不能赶快过去,他像个孤苦无依的小破船,这里没有一个能带给他安全感的人——没有江海、没有柴如风宁淇,甚至连韩玦也不在。
如果时间倒回前天晚上,在江海问他“你希望我去?”的时候,他一定把真心藏在玩笑里,告诉他,对,我就是希望你来。
实在忍不住,夏天拿出手机给江海发:“你真的不来吗?”
现在给他发估计也没用,江海不会因为他一个消息就赶过来——早就不是相爱到能为彼此赴汤蹈火的那些年了。
夏天实在是不想回那个宴会厅,还有呆在谁身边能稍微心安一点呢?
他想到了小吴,为他特意染黑头发、每天把墨镜锁在手上的无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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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了宴会厅区域,在千篇一律的走廊里寻了好一会,才找到助理们的休息间。
所有艺人的助理和级别不高的执行经纪,都集中在这个简陋的、只刮了大白的屋子里休息等待。
门是开着的,桌子椅子乱摆,满地一堆一堆的随身物品、化妆包。
可夏天觉得这里比精心装饰的宴会厅顺眼。
吴明坐在离门口很近的地方刷手机,看到他就赶紧站起来:“夏老师,你怎么出来了?”
夏天故作轻松道:“咱们来太早了,人都没开始呢,”他神神秘秘,把从内场顺出来的两个开心果小蛋糕摆在吴明面前,“不准独吞,一会给你净姐一个。”
“夏老师怎么这么客气啊?我们一会有饭吃的,”吴明嘴上说不要,手上捏起一个小蛋糕塞了半块在嘴里,笑道,“好吃好吃!”
夏天也笑了,他迈开腿跨过一个大黑包,对小吴扬扬下巴:“你串串,我躲这歇一会。”
“诶,那不…”吴明摆手,想说那可不太行,又看他的表情不似作伪,便僵硬地往里挪了一个凳子,“真的啊?”
其他的艺人助理们看见夏云霄,纷纷都有点不自在了,频频把目光往他俩这边投过来。
夏天想想也是,大家都是助理打工人,突然冒进来一个艺人,身份不一样,在这种场景下,呼吸同一间屋子里的空气都怪怪的。
不是谁污染了空气,只是,不合适。
夏天的腿跨在凳子和过道间,无力地说:“哎。算了。”
他黯然地轻叹了一声,回头对吴明说拜拜。
小吴摸不着头脑,在他身后喊道:“啊,那你…你需要什么给我发微信就行了,不用亲自过来!”
这里也没办法欢迎他,夏天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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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孑然走在空荡荡的走廊。
这栋建筑几乎是轴对称的,除了来时的路,通往宴会厅还有另一条路,只开了一半的灯,有点黑漆漆的,大家默认不开放,所以没有人从这走。
夏天特意选的这条路,这样不用碰上别人,还能多消磨点时间。
他想着,等到主持人宣布晚宴正式开始就好了,这样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舞台,他就不会觉得所有人都盯着他。
漫无目的地走,心中像有个消磨棱角的钟摆,嘎达嘎达地撞着他,夏天莫名觉得这段路很长,他失却了自我的归属感,而被某种可怕的东西攫住。
不知道走了多久,夏天觉得应该快到了,他看到垂到地上的白帷幔,跟宴会厅里的一模一样,昏沉的灯光下有些晃眼睛。
好纯洁干净的白色,夏天想。
倏忽间,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伴随着另一种很怪的声音。
有人?夏天放慢了脚步。
紧接着,是一声婉转的吟哦,而后是近乎痛苦的、仿佛要窒息的声音,像是垂死挣扎。
夏天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看过去的一瞬间就追悔莫及:
半透明的白色帷幔里,他看到了两具交||缠的身体,后面那个人毫不吝惜地揪着身前人的头发,另一只手好像拎缰绳一样勒着什么东西。
松手之后,是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嗯……daddy你别这样。”
夏天如遭雷劈地愣在原地,他想要尖叫,可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谁啊?”有人朝外面问。
天呐。夏天朝着走廊尽头,慌不择路地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