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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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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曜。”

“老师,这是谁呀?”

稚嫩的孩童仰起脸,身上小小的龙袍落了几缕雪白的发丝。

抱着他的国师年已花甲,满头华发,沉静的眉宇间,依稀可见当年风华绝代的影子。

闻言莞尔,眼底却饱含道不尽的沧桑,与,刻骨的思念。

她缓声:“他呀,是为师用了好久好久,用了几辈子,想救、却救不下的人。”

孩童懵懂地点头,他不懂,却知道,老师虽然笑着,却好像很是悲伤。

他想让老师不要这么伤心。

小手扒上老师的衣袖,认真地允诺:“很难吗,老师,他在哪里,朕想办法帮您救下他。”

国师失笑,“傻孩子,他去时,你还未出世呢。”

眸色渐远,“便是你父皇,当年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孩童皱起小脸,虽然他没见过父皇多久,父皇就驾崩了,但他知道,父皇都好老好老了,看起来比老师都老。

苦恼不已,“那怎么办呀?”

……是啊,那怎么办啊。

尘满面,鬓如霜,她舍却半生,一次又一次,都没能留下他。

能,怎么办呢?

身为佛子,天寿无几,她却违逆诸天神佛,妄图留他一世,百岁无忧。

这一世,是第几世了呢。

她竟有些想不起来了……

“老师,您念他那么久,他一定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您第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啊?”

真的回忆起来,记忆里的画面,却比她想的,要清晰太多太多。

“第一回见他啊,是他,救了为师……”

她虽出生起便是皇甫氏少师,下一任帝王注定的国师,但她那一双父母却又贪心又昏头,给她下了药,将她绑上了花轿,要献给帝王。

逃婚那日的雨夜里,破败的嫁衣鲜红似血,皇甫琼走投无路,准备拼却这一条性命,或杀出生天,或饮恨九泉。

相曜,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僧袍玉白,立在遍地鲜血之上,双手合十,一句佛号,一句,放下屠刀。

便让她,再忘不掉。

往后经年,他与她互为知己,她因他知晓佛法,他因她……卷入无边的皇权争斗。

皇甫琼是到后来很久很久才知,所谓皇权争斗从不是因她,而是因他与生俱来的佛骨。

可,已经晚了。

天下局势风云变幻,烽火遍天,她千算万算,算漏了他从不开口言说的佛子心魔,算漏了,

他。

血海疮痍,他倒在她怀中时,天地俱暗。

她在死别之时,方敢认清心中的情,万般痴留,他到底,还是去了。

他以佛骨助她以国师之名平定天下,于是经年之后,观星台上,她便还他一命。

还一个,迟来的,同生共死。

那时,她从未想过,竟能回到过去。

竟,又见到了他。

也见到了已起烽烟的天下,她以预知之能让这天下不需佛骨便能平定,却阻挡不了佛子因心魔身衰而亡。

又一次。

上一次,若非他已不长久,本有转圜余地的。

后来,她尽余生之能制出克制心魔的清碧丹,从佛门中选出一人,以经阁秘法,盼着若再有来世,能将药方送到他手上。

上天眷顾,她如愿了。

可之后的事,却比前两世,更加惨烈。

心魔不再吞噬他的康健,但权力之争从来不息,他身怀能改换天下的佛骨,又如何能安宁?

她只是不曾想到,这个人,会是她的父母。

还是,以她的名义。

让一张药方跨过时空谈何容易,过去已逝,她只能以未来换取。这一世她无法习武,能记得的东西也没有从前多了,她想让他活,到头来,却连护住他的能力,都没有了。

那一刹,万念俱灰,她死死护着他的尸身,父母的利剑从背心穿前胸而过。

她想,无所谓了,天下陷入皇甫氏手中又如何,民不聊生又如何,她再不想管了。

她这般无能。

连他,也护不住。

又有什么资格,去想再来一回。

再来一回,又能如何?

帝王与皇甫氏之所以不对他出手,是因心魔,是因他注定活不过弱冠,不值当为这点时间失了民心。

若心魔不再是近在眼前的催命符呢。

他们只会更早,早到她甚至不曾及笄,来不及丰满羽翼,也根本不会予她丰满羽翼的机会。

她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为下一世,多埋些伏笔。

也,不可避免地,让下一世的自己,失去得越来越多。

皇甫氏被压制,还有皇族。

第四世,出手的,是帝王殷莫。

他利用佛子父母,引他入死局。

佛骨不止除去了皇甫氏,更彻底除去了帝国上千年来国师的超然地位。

她没有再徒劳地以命护他的尸身。

她有些麻木了,痛得麻木,也,爱得麻木。

麻木地催生出,越来越极端扭曲的恨。

除了他,她甚至恨所有人,恨自己,恨他的父母,恨皇族,恨皇甫氏,恨天下人!

既然他的父母都抵挡不住诱惑成了帮凶,那她就让他们诞出佛子之后便去死,皇帝和皇甫氏不是爱斗吗,那便斗好了,斗得天下毁灭了,又关她什么事!

她反正也救不了什么人,反正无能透顶了,就让天下所有,都为他陪葬好了。

……直到,他为了天下人,毫不犹豫,以身献祭。

直到他捧着她的脸,佛眸温柔眷恋地看着她。

“不值当的,皇甫琼,不值当为我,丢了本心……”

血随话语从口中涌出,他笑着,像是哄一个呆住的孩子。

皇甫琼确实呆住了。

像是被一记重锤砸入地底,心肺裂开,灌得身体里都是血,却被皮囊锁住,连泪,都流不出。

大梦初醒般,她恍然忆起,最初的第一世,她之所以视他为知己,之所有后来爱愈生命,是因彼此心中相似甚至如一的……大爱。

他们对于天下,对于生民有说不完的话题,偶有争辩亦是殊途同归。

甚至,对于未来,他们的未来,整个天下的未来,都有无比相似的期盼。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契合的两个人呢。

又如何,能不生出情啊。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么这么多的努力,都没有用啊。

她只是想要一个人,为什么就是不行呢。

好像天下生来与他便无法共存,若要天下安定,便一定要他死。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这么残忍……

她死死抱着他,痛声大哭。

……

“后来呢?”

“后来啊,便是现在了。我当了陛下父皇的国师,一直到陛下出生,又做了你的老师。”

孩童把小拳头的最后一根小拇指缩进去,认真地数,“一,二,三,四,五。”

“那现在,都是第五次了。”

国师笑着叹息,眸色悠远,“是啊,都是第五回了。”

“那下一回,老师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国师久久未言。

“没有吗?”

孩童着急起来,“快想呀,朕也帮老师想,朕要天下所有聪明的人,都来帮老师想。”

国师一敲他的脑袋,嗔道:“张口闭口朕要朕要,怎么不想想,陛下为天下人做了什么。”

孩童肉肉的小手捂住头,委屈:“道理朕都知道的嘛,老师放心,朕以后肯定是个好君主的。但现在不是为了老师嘛,老师为天下付出那么多……”

国师将孩童往怀中拢了拢。

“为师啊,早想好了。”

“是什么呀?”孩童好奇。

偏又被老师敲了下脑袋,“今日让陛下背的策论,陛下可默写好了?”

孩童震惊,“老师明明说……”

“嗯?”

“说,说……”

说让他歇息一会儿的嘛。

孩童怂,“好吧,已经快了。那老师,朕背好了,老师能告诉朕吗?朕会想尽办法帮老师的!”

国师欲开口,却止不住地闷咳两声,指节发颤地攥住锦帕。

孩童一下紧张,小大人一样够着去拍老师的背。

国师缓缓摇头。

笑看着孩童,气息尚有些不稳:“陛下健健康康地长大,开心快乐,也尽好为君者的责任,便是帮了为师最大的忙了。”

孩童死死抿着唇,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流下来。

御医的话他比老师还要清楚,他装着没看见锦帕上的血,埋头钻进老师的怀里。

“可朕还想要老师,想老师一直一直陪着朕。”

国师微启的唇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她摸摸孩童的发,似有一声清浅的叹息落下。

她只是,也有些累了。

这一世,是她活得最长最久的一世,也是,最痛最绝望的一世。

一度,想放弃所有,甚至怨过上天,为何要这般折磨,明知怎样都是重蹈覆辙,还要让她一次又一次,尝尽世间所有莫大的苦楚。

她曾疯魔般,为了能再见到他,愿以所有交换,没有底线、不择手段,时至如今,她依旧想救他,却,不想,再与他重逢了。

这世上的时光,至甜至苦,她都尝过,尝得支离破碎、生不如死。又为何,还要再尝呢?

最后一次了,她想。

她将所有的矛头皆对准自己,乞求上天,放过她。

也放过所有冗长、曲折、痛不欲生的记忆。

若光阴是凌迟,那她早已白骨嶙峋。

有那么多生来的完满鲜活,又为何,要她这一具魂灵的白骨,在世上行尸走肉呢。

佛骨之争,源于贪欲与野心,源于无休无止的争权夺利,她无能制止,怎么做,都只会在权欲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终有一日,重蹈覆辙。

可一旦,连自己都放弃了……

争权夺利、苍民天下,若,没有那些大权在握、嗜权如命的人呢。

如此,她这些历遍经世时光、冗长的记忆,倒还能有些用处。

靠着对他们几乎刻骨的了解,她可以只动分毫,只动,自己,与自己身边之人,便可布下一张天罗地网。

老和尚的一句亦真亦幻的箴言,她的父母便会宁可信其有,她不会再是皇甫氏少师,甚至,不会再是她自己。

那么,所有因她而存在的皇甫氏助力,都将不复存在。她要皇甫氏,九族尽诛。

毁灭,总是比守护,容易太多。

而帝王殷莫,会有一人,因她阴差阳错入宫,手握皇甫氏秘药与武籍,恨他入骨。

他会因此,身衰而亡。

如此,世上再无能压过昭煌寺,夺佛子佛骨之人。

至于心魔……

昭煌寺的金殿中,迟早会有人找到答案。

佛子会如天下之愿,高坐佛台,普度众生,长岁无忧。

而她,会有着因清碧丹试药而得的病,会在最懵懂不知世事残忍时,随九族尽诛,再无来世。

局已布好,尽了人事,便只看天命。

哪怕终究还是事与愿违……

国师失笑摇首,在已长成的少帝搀扶下,将腕间菩提子,高高供在佛台之上。

失力坐靠在掩埋佛骨的石碑前,拍拍身侧少年的臂膀,“陛下,回吧。”

少年没有动,泪打湿了老师的衣衫。

国师不再劝,也再没有力气劝了。

她缓缓,阖上了眼。

意识消散前,走马观花般,看见记忆里,所有的他。

初见、重逢……一次又一次,没有尽头般的,生离死别。

每一个年少的她,终会抱着渐渐了无气息的他,痛不欲生。

心碎到,终再也拾不起来,惟天地成殇,雨雪哭号。

往后余生如赎罪,无尽的思念化作汪洋,淹没每一寸光阴。

手无力垂下,似有无声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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