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阴云密布的天气,巫祝们聚集在亳社之前的空地上。
平旦时分,白氏派出族人至各巫祝的族邑传信,召集族中长者、主祭等主事人至亳社。
朝食之后,群巫渐次前来。
巫离是一早就与白岄一起到了,此时正在一旁逗弄着白鹤,亳社的屋檐上,各色的雀鸟正挨挨挤挤在一处,啾啾闲话。
有人忍不住上前询问,“巫箴召集我们来此,是要商议什么事?近来应当并无重大的祭祀……”
巫即和巫罗等人早与白岄通过气,只是与各自的族长默立在旁,静静等待。
聚集在亳社前的巫祝越来越多,白岄环顾众人,“除了与箕子离去的两个族邑,大家似乎都到了。”
巫隰看了看,也道:“确实都到了,巫箴要说什么?”
白岄微微提高了声音,确保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明日的天气或是祭祀安排,“王上病了,我将返回丰镐侍疾,在场的各位都是巫祝中佼佼者,理当随我一起前往。”
早有预料的几名巫祝不过挑了挑眉,未作表态。
其他人则震惊于这突然的消息,“窸窸窣窣”地低声议论起来。
他们始终认为白岄与三监一样,是周王留在这里监视他们的,只要他们没有什么大动静,就可以长久地相安无事。
在白岄担任大巫的这一年期间,众人各安其职,祭祀平稳进行,连贞人都不来相扰,确实是难得的平静。
此时她突然提出将要返回丰镐,还要求各族相随,对于一部分不知底细的人来说,实在太不讲道理了。
虽然说是侍疾,可她特意召集了各族的主祭、族长甚至族内的继承人们全部来此,不就是让他们前往丰镐为质吗?
巫离在旁低声笑道:“周王病重召你返回丰镐,这么机密的事你就直接说了?”
白岄无所谓地道:“这算什么机密?当初有不少官员和贵族去了丰镐任职,其中还有微子的族人,他与贞人早就有所耳闻了吧?”
议论了一阵后,众人决定派出一名代表来与白岄交涉。
那名巫祝年届半百,鬓发微白,语气威严,也曾担任主祭之职,如今是一族之长,“大巫命我等一同前往丰镐,还召集了各位主祭,那之后殷都的祭祀又要托付给何人呢?”
白岄答道:“各族邑中不乏精于祭祀的巫祝,何况近来祭祀的数量已较前大行简化、削减,将祭祀之事交付给他们,定能胜任。”
群巫又切切地低语起来,这话虽说的不错,可这样猝然提出让他们离开殷都,放弃数代以来培植的势力,谁能甘心呢?
“若我们不同意呢?这样的大事,应当举行占卜询问神明才对啊。”
“您似乎搞错了一点,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白岄站在亳社的阴影之中,“我已问过神明,祂们认可了我的决定,今日不过是将结果告知众人。如果还有谁不同意的话,可以亲自去询问神明与先王。”
雀鸟仍在亳社的屋檐上欢快地跳跃、鸣唱,全然不顾地面上的人们面色凝重。
它们在殷都被奉为众神的信使,受神明所爱,是神明化身,现在它们全都站在女巫这一边。
白岄向前走了一步,站在群巫之前,“选一个吧。跟我走,还是跟先王走?”
那名年长的巫祝面色难看,巫祝们原本还在小声议论,此时都闭了嘴。
当年盘庚王带领众人迁至殷都时,也曾以先王的名义威胁过不愿合作的旧贵族们。
世事变迁,他们已不知当初是否有一批贵族真去“追随”了先王,可至少他们很清楚,面前的女巫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她当初招来群鸟,借先王之名清除异己,连微子启和贞人涅都只能放任她。
如今飞鸟又在她的头顶聚集,谁若是胆敢提出异议,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埋到祭坑里去。
一名少年从人群中走出来,怒道:“巫箴!你借神明排除异己,这样与先王何异?!这就是周人所说的‘仁义’吗?”
白岄瞥了他一眼,反问道:“我又非周人,我们商人不是一贯如此么?谁更受神明所爱,谁的武力更强,便听从谁的命令,千百年来,一向如此。”
“退下,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巫蓬瞪了少年一眼,温声向白岄告罪,“幼弟莽撞,并非是我族之意。我与族长已商定,不论大巫要去何处,我们均会随行。”
“兄长,怎么连你也——”少年尚未说完,便被巫蓬族中的长者捂住嘴拖了回去。
有了少年起头,其他人也站出来表达了反对,“巫箴,但你这样行事实在太过蛮不讲理。我们在殷都已生活二百余年,这里是无法忘怀的故土,怎么可能因为你一句话就匆匆离开?”
白岄回头望向亳社,“自祖契至汤王曾迁徙八次,之后的数代先王又由亳都先后迁至嚣都、相都、邢都、庇都、奄都,之后又返回西亳,最后迁至殷都。商人一向是惯于迁徙的,为何如今要留恋故土呢?而且,究竟何处才是我们的故土呢?”
当年成汤王代夏而立,定都于亳,从此商人不论迁于何处,总要将亳社搬到新的都城之中,或许他们的故乡,都凝聚在这一方小小的亳社之中。
群巫一时沉默,这片中原大地上,已遍布了他们的足迹,在不断的迁徙中,到底哪里才是他们的家呢?
“巫箴与巫祝们聚集在亳社之前,是有何事要告知先王?”贞人涅不紧不慢地走来,打破了寂静,群巫为他让出一条道路。
白岄看向他,“我只是召集巫祝们来此,不知是谁多事,惊扰了贞人?”
贞人涅道:“听闻巫箴调集了驻于邶地与鄘地的兵力,何必这样大动干戈呢?王上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十分不安,因此命我前来一探究竟。”
聚集于祭祀区的巫祝们还不知此事,闻言互相交换着讶异的眼神。
原来白岄确实不是在与他们商量,只是在拖延时间,等待三监前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白岄语气平淡,“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希望众位巫祝随我前往丰镐罢了,谁知大家这样推三阻四,拖延至此。而且贞人应当知道,三监的兵力,并不是我可以调动的。”
“除了卫君、鄘君与邶君三人,有权调动三监的,应当只有周王本人吧?”贞人涅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看向白岄,“看来周王很看重你,派了极为信任之人前来协助你。”
白岄答道:“王上曾力排众议,于公卿、百官之前任命我为丰镐的‘大巫’,确实比殷君更看重我。”
贞人涅笑笑,“殷君过去确实怠慢了巫箴,还望女巫不要长久地挂怀了。”
“自然不会。”白岄点头,“还请贞人告知殷君,我只是打算带着巫祝们返回丰镐侍疾,并无他意。”
贞人涅和气地笑着,表示理解,“王与巫本为一体,巫箴身为大巫自然应当陪伴在周王身旁,我与微子亦不敢强留你在此。”
随后他转过身,面向众人,语气冷峻下来,“巫箴既为大巫,掌群巫之政令,她的命令,就是神明的命令,若你们不愿听从,神明与先王会放弃你们的族邑,降罪于你们的族人,就算是王上也无法违抗先王的意志庇护你们的。”
巫祝们怀着怨忿地瞪着他,早就知道贞人涅会继续纵容女巫的行事了。
他当然很乐意见到白岄带走殷都的巫祝,这样抽走各族邑中的主祭与长者,巫祝们的族邑失势,便无法再与贞人团体抗衡,从此在神事之上,便是贞人独掌话语权。
白岄闲闲地打量着众人,巫祝之中不乏与贞人涅亲厚者,贞人涅也希望借此机会将自己的眼线安插到西土。
所以,他匆匆来此不是为了搅局,反而是为了安抚群巫,令他们乖乖听命。
“还有人想说什么吗?”白岄抬起手,有山雀从屋檐上振翅飞落,停歇在她的指节上。
巫蓬已表过态,自然而然地上前一步,站到了白岄身旁。
巫离笑道:“我们一族都随巫箴迁至丰镐,往后就不回来啦。”
巫隰点头,“我族也没有异议。”
“主祭们为何都……”巫祝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达成了一致。
“我同意。”巫罗仍是懒洋洋的调子,“不过先说好,可不要给我安排太多的事务,当主祭的这些年,已经快把我累死了。”
巫即道:“我也算是精于医术,既是侍疾,自然要去的。”
巫楔一向不爱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了白岄身旁。
巫汾看向巫襄,问道:“巫襄善于攘除灾祸,似乎也该前去啊。”
巫襄点头,“既然大家都这样决定,我们便同去吧。”
“主祭总是要在一处的。”巫率笑道,看向仍在犹豫未决的巫祝们,“再说那些不愿去的人,早已都到神明身边了吧?我还以为留下来的人,本就是一心追随大巫的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主祭和其族邑摆明了都支持白岄,殷君和贞人也不会阻拦。
巫祝们自知僵持下去也没有好处,纷纷松动了态度,表示赞同。
白岄振了振手指,雀鸟探过头亲昵地蹭了一下她的面颊,随后挥动翅膀飞回亳社的檐上。
“既然都同意了,大家也不必再回族邑,我会命人召集你们族中愿意随行的族人,于日昃时分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