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分,费七的营帐内传出让人摆放的命令。
张瑞阳把做好的四菜一汤端上来,一一摆放在费七面前的桌子上。
费七尝了一口,“味道真的很好,这像是北方的菜色,张先生做的一手好菜。”
张瑞阳一直很喜欢做菜,年少读书时他闲来无事总爱鼓捣些菜品,那时候和他几乎形影不离的苏禹卿就是他‘黑暗料理’的品尝人,苏禹卿那人嘴巴不饶人,十分好吃到他那里也就‘还可以’,如果一不小心放多了盐巴或者醋,他就要冷笑一声,点评一句,“猪都不吃。”
张瑞阳记得曾经他还被苏禹卿的毒舌气哭过,直到看见苏禹卿认真把‘猪都不吃’的食物一口口吃完,他才揉了揉眼睛,问他,“你不是说不好吃吗。”
“不能浪费食物。”
那时他就觉得苏禹卿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种人,长得好看,身世凄苦,性格坚韧不拔,终有一天他能够一飞冲天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当然这种幻想讲给苏禹卿听后,那面容绮丽的少年无语地看他一眼,点评道,“拿什么一飞冲天,做梦吗。”
“张先生?”费七的声音把张瑞阳拉回现实,“你说你来长洲是来寻人,要不要跟费某说说是什么人,看我能不能助先生一臂之力。”
张瑞阳觉得费七是个好人,督事院驻长洲的副督事,这个官位相当于朝廷的三品官,费七这样年轻有为身居高位,对待他还能这么关怀,极为难得。
“有劳大人挂怀,我是来寻少年时的一个玩伴。”
费七一副很感兴趣的表情,“先生看上去和我年岁差不多,我迟迟未娶妻,家中长辈们为此催促良久,不知先生可有妻室?”
张瑞阳想到家中完婚不久的原氏,“已有妻室。”
“兵荒马乱的,张先生从天京城一路而来寻少年玩伴,家中竟也支持吗?”费七问。
家中怎么可能支持呢,张瑞阳想到自己是怎么从家里偷跑出来,苦笑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吧,总不会事事如愿的。”
费七的眼神里透着探究的意味,一针见血,“那先生来这里找人是心中所向喽,这人是谁?”
心之所向,张瑞阳心中涌出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从他下了学听见苏禹卿下落不明开始,满脑子都是要来长洲,为什么要来,他没想过。他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来了又有什么用,他没想过。如果找到了,禹卿那么聪明的人会不会意识到什么,他没想过。回了天京城该如何和家人交代,他还是没想过。
也许他想过,只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苏禹卿不见了,他以为会作为朋友陪他走完一生的人出事了,他除了想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想过别的。
张瑞阳自己都没细想的心思在费七清透的目光中无所遁形,他尴尬地张了张嘴,“大人,这人只是我的一个少年玩伴。”
好在费七没有深究的意思,转了话题说,“我有个同僚之前在和山匪作战时受了重伤,不知道张先生有没有什么食谱给他做来补补身子。”
食谱这东西,张瑞阳还真有研究,不过针对内外伤食谱有很大差别,他问道,“大人的同僚是内伤还是外伤?”
费七答,“外伤居多,主要是伤筋动骨,一时不能大动。”
“我这里刚好有补外伤的方子,可以做成饭食让那位大人先试吃一下,不合适再调换。”
——
竹林小屋又一次迎来不速之客。
费七敲门,“苏将军,费某前来叨扰。”
“你是一天不来讨骂心里不舒坦是吗,费大人还有这癖好呢。”苏禹卿看见他就烦,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是能让他这么烦还不能丢出去的人不多,这个费七现在可以占一个名额了。
“苏将军这么说就不对了,费某和将军顶多算是同僚,不沾亲带故的,我救你一命在先,给你延医问药在后,现在还亲自送饭给你补身体,你不谢我,也不好总是冷脸相对。”
他说着,果真拿出一个三层饭盒来。打开盒盖的一瞬间,香喷喷的鲜汤味让人食指大动。
“你会这么好心?”苏禹卿看他的脸上都觉得写着‘不安好心’四个字,偏偏他还真没费七嘴皮子利索,心眼儿也比不过费七,论套话他套不出来,反而被费七弄得大动肝火。
“天地可鉴,费某对苏将军一片赤诚之心。”
他指了指那碗汤,“鲜汤也可鉴,尝一下,新请的大厨,没准儿做的饭对你的口味。”
“不必了。”苏禹卿盯着那碗汤,总觉得费七是不是在里面下了药。听说有一种可以让人迷失心智的药,喝下之后可以为仇人两肋插刀,难保费七不是动了这种心思。
费七说,“将军这意思,难不成是要费某亲自喂你喝吗?”
苏禹卿被他气得话都说不全,“我,我说不必了。”他盯着费七看了几眼,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不要打我的主意。”
一语双关,苏禹卿自问已经很含蓄地表达了两层意思,一,他不会为费七效劳;二,即使费七打他的主意,他不会让费七得逞。
并不是他想多了,天京城早年间断袖风兴起,他长成这样,见色起意的人没少见。
费七眼神里跳跃着笑意,苏禹卿莫名有种直觉,费七已经得逞了。难不成他还真是来找骂的,这年头怪人真多。
“不开玩笑了,有人千里迢迢来寻你,这是他的手艺,趁热尝尝。”
苏禹卿盯着那碗汤,心里升腾起不可思议。他用裹着纱布的手指拿起汤勺,不顾热气喝了一大口,熟悉的味道一瞬间将他裹进回忆里。
“你又和人打架?苏禹卿,你伤的很重你知不知道。”
苏禹卿记得他第一次喝到这个汤还是很多年前了,那一年也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他为手下的乞儿出头和天京城闲帮约架,车轮战,他大获全胜,有个世家公子慕名来结交他,就是萧宴。
他不顾身上有伤和萧宴打了个赌,他带伤打败萧宴,萧宴教他萧家的家传武学,帮他补上内功这个空白。他赢了,赢得很高兴,连夜去找佛童,晕倒在书房里,醒来就喝到了这味汤。
“味道怎么样?”佛童坐在书房的塌边问他。
“甜丝丝的,很好喝。”
“胡说,我根本没放带甜味的食材,禹卿,是你心里泛甜味吧。”
也是那一天,他和佛童细细地讲起他的身世,讲起他的抱负,讲起他的奇遇。
佛童特别捧场,“苟富贵勿相忘。”
苏禹卿说,“不忘。”永志不忘。
回忆的泡泡被苏禹卿自己挥去,他咕嘟咕嘟把一大碗汤喝完,又掀起饭盒的挡板一层一层把费七带来的饭全部吃了。
费七不催促他,也不追问他,只是在一旁等他吃完。
“看来味道还不错,很对苏将军的胃口。”费七笑着调侃一句。
苏禹卿看着他,难得地不带敌意地问,“做这顿饭的厨子在哪?”
——
天京城,镇边侯府
暖阁门外的碎石子小路正中摆着一个鎏金香炉,小香炉里一根刚点着的香正在徐徐冒着青烟。
小香炉旁边跪着一个身影,正是萧宴。
十日前,他‘胆大妄为’偷取了祖父的过关令牌私自前往长洲被人赃并获带回镇边侯府,作为侯府长辈的萧家二爷萧九念毫不犹豫地对他动了家法。
至于为什么这家法十天还没罚完,萧宴承认自己当时确实不识时务。
萧九念问他,“知错了吗?”
他那会儿颜面扫地,趴在春凳上昂着头回话,“知错了小叔父就不打了吗。”
萧九念冷笑一声,又给他加了十板,打得他顾不上顶嘴,才继续那些陈词滥调的训话。
萧宴说,“莫念了,你打死我算了。”
这一句,萧九念罚他跪半个月,让他想想怎么跟长辈回话。
萧宴觉得自己当时确实是许久没被管束过,板子上身激起了久违的叛逆,他对萧九念说,“别家的长辈哪个像小叔父这样,动不动喊打喊杀的,小叔父自己怎么不跪半个月好好想想怎么怜爱晚辈。”
萧九念当时就把茶碗往小桌上重重一顿,气笑了。
想到当时的场面,萧宴真想回到十天前抽死自己,怎么那么想不开,热火上浇油呢。
香炉里的烟燃尽了,沈潮平托了他一把,帮他站起来,“大公子哎,说您什么好,服软吧,别和二爷刚,吃亏的都是自己。”
萧宴苦笑,“你以为我不想,现在二爷拿我当那出头的椽子下狠手治我,现在服软来不及了。”
沈潮平直摇头,外面这位倔强的和里面那位执拗的,两个他谁都惹不起,他还是老老实实当好他的打工人吧。
萧宴揉了揉自己的膝盖,拾阶而上去了暖阁二楼。
没等他敲门,里面传出萧九念的声音,“进。”
萧宴抿了抿唇,抬步走了进去。萧九念穿一身藏蓝色雅正布袍,头戴玉冠,他今天去了一趟宫里,衣着都精心打扮过,望之有一种强烈的庄重肃穆感。
他盘膝坐在窗边,身前的小桌上摆着厚厚一叠奏章,悬腕提笔在写着什么。
萧宴一眼扫过去,发现小桌旁边的软垫上还搁着一把铜尺,米把长,四指宽,看着分量很足的样子。他心头跳了跳,撩起衣摆跪下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拜见小叔父。”
“嗯。”萧九念应一声,也不看他,随口问道,“膝盖痛吗?”
萧宴一怔,拿不准他的意思,“还行?”
“呵,看来教训的还不够。”
萧宴忙改口,“痛,痛不可当。”
“呵,还知道痛,我还以为你记吃不记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