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的定亲喜宴摆在新宅，这处宅子是张瑞阳在天京城谋得教书先生职位后张家倾全家之力置办的。地段当然和国公府、侯府没得比，面积也算不上大，不过足够张家老弱妇孺一大家子人住得舒舒坦坦。
张家人自来和善，当年在贫民窟也是他们主动接济苏禹卿母子，冬日送炭火，贫时送米粮，是出了名的积善之家。张家独孙的定亲宴，街坊四邻当然都来凑热闹，小小的宅院挤满了来往的人，个个喜气洋洋。
苏禹卿窝在张家外院的院墙上。那墙边种了一排树，虽说冬日光秃秃的挡不住人，但好在天色渐暗，院中人又多，一时半刻地倒也不会被人发现。
院墙旁边摆着几担箱子，箱子上张贴着大红的‘喜’字，看上去是原氏女的嫁妆。苏禹卿扫了一眼，心里不太舒坦。他从祖母口中得知原家本也是官宦世家，只因子孙沾了滥赌的恶习败光了家产，才家道中落。那原氏女按理说会被家中牵连嫁不到什么正经人家，全赖家中女眷们偏爱，硬是给她说到了张家。张瑞阳有正经营生，脾气温和好说话，张家又家境殷实，原家自是喜不自胜。
“瑞阳”，那日匆匆一面的原氏女拉着张瑞阳到了这边僻静地方，“你不会嫌弃我家境贫寒，看不起我吧？”
张瑞阳今日打扮得一团喜庆，但面上却并无过度喜色，他说话温温柔柔，“我家出的聘礼也不足百两，你不嫌弃家里寒酸就好。”
那原氏女满眼感动，靠在张瑞阳的肩上。
苏禹卿愣愣地望着二人周边的温情暖意，忽然就想掉头离开。没等他想明白，那边张家的零工高声喊道，“萧家公子、林家公子携厚礼贺瑞阳少爷定亲。”
萧宴、林尧臣跟在萧九念的身后走进了张家院门。萧九念穿一身普通的文士服，腰间只垂了块玉佩，显得极为低调。萧宴还是往日打扮，林尧臣倒是凑热闹不嫌事大，穿一身耀目的大红长袍，不知道的还以为定亲的是他。
苏禹卿心想，不是说好的陪萧九念去看皮影戏吗，这个萧宴，故意耍他。
苏禹卿在肚里骂萧宴几句，就见张瑞阳丢下原氏女疾步朝三人的方向走去。到地方长揖到地，极为恭敬的样子。萧九念用扇子抬了下张瑞阳的手臂，张瑞阳直起腰，“多谢三位公子拨冗前来，瑞阳感激涕零。”
林尧臣跳出来说，“不用客气，你是禹卿的好兄弟，就是我和阿宴的好兄弟，你定亲，我们怎会不来。”
萧宴点头，“尧臣说的对。”
苏禹卿看他俩一人脸上写着‘我来看戏的’，另一人写着‘我不看高兴不回去’，心中无语至极。这两人哪是来送贺礼的，分明是来等他苏禹卿闹一出抢亲，然后当乐子看。这俩损友，该绝交了。
萧九念不等人安排自行选了个好位置坐下，萧宴跟过去站在他身后，林尧臣在萧九念侧对面坐了，张瑞阳殷勤地又是奉茶又是端来瓜果。他伺候着三人，眼睛还频频瞅着门外，欲言又止。
苏禹卿知道佛童在看什么，他知道佛童在等他。
果不其然，“禹卿呢？”张瑞阳还是问出了口。
苏禹卿敏锐地察觉到有目光朝这边望了过来，极为精准地直指他的藏身处，是萧宴的目光。苏禹卿和萧宴眼神一碰，隔着院中昏暗的烛光，苏禹卿忙换了个地方，萧宴笑着对张瑞阳说，“他军务紧急。”
“哦”，张瑞阳应了一声，语气落寞。
他的目光定定地望着门口，望了许久后才失落地垂下眼睑。
——
定亲宴刚开始，从院外大摇大摆走进来一行闲帮弟子，走在最前的是一个刀疤脸，带着十来个兄弟，个个扛着棍棒。
“几位，今日是我张家的大喜日子，几位若是愿意，张家请几位兄弟喝喜酒。”张家父亲客客气气。
那刀疤脸嗤笑，“哥几个还缺你这里的酒喝？少废话，新娘子交出来，把两家庚帖撕了，哥几个这就哪来的回哪去。”
众人的目光都放到原氏女身上，原老太太脸色铁青，让原氏女到她身后去，想将孙女庇护在身后。
原氏女走到张瑞阳身边，攥紧了张瑞阳的袖子，“我不认识他们。”
“妹妹，怎么说这么绝情的话，你不认识他们，连哥哥都不认识了吗。”一个挺着酒肚的八尺壮汉姗姗来迟。
原老太太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你，你还有脸来。你妹妹大喜的日子，你来做什么，混账东西，你和我们原家早就没有瓜葛，滚，滚远点。”
那八尺壮汉说，“祖母，你这么绝情，孙儿不能不表示一番。来啊，砸。”
一声令下，刀疤脸和手下踢凳子的踢凳子，掀桌子的掀桌子，还有那手欠的先把满院的‘喜’字给揭了。张家的客人大多是街坊邻居，平民百姓胆小，好些借故悄悄溜走，一时好好的喜宴弄得乱七八糟。
张家父亲生性懦弱，没有主见，拉住张瑞阳说，“佛童啊，要不改天再办吧。”
张瑞阳苦笑，“父亲母亲和原家祖母请先进屋，有什么事瑞阳和舅兄谈。”
原家子不屑地打量着他瘦弱的身板，哂笑，“就你瘦得小鸡子一样，老子和你谈，你行吗。”他捏动手指，发出啪啪的响声。
原氏女哭道，“哥，你到底要干什么。”
“好妹妹，哥这不是手头紧了点吗，五百两银子，你拿给我，我这就走。”
原氏女说，“没有。”
“那就别怪我们了，哥几个，把老子的宝贝妹妹抬走，有她抵债，剩下的银子请哥几个再痛快地喝。”
说着自己先伸手扒拉原氏女，张瑞阳啪地一声将他的粗手打掉，伸手将原氏女拦在了身后。
“呦呵，还有些脾气。来，我陪你练练。”
苏禹卿蹲在墙头上，他两手托腮凝望着这边的闹剧。那原家子个头比张瑞阳高一个头，肌肉结实，看走动间的脚步身上应该有些横练功夫。他如果实打实的一拳头下去，三个佛童也抵不住一拳砸的。
原家子拳头带风，已然砸向张瑞阳。
苏禹卿内心的声音说，“你还不快点去，真看着他打佛童不成。”
另一个声音暗搓搓说，“别去，不仅不去，现在就走，就当没来过。有原家子来拦亲，佛童就成不了亲，这不是好事吗。张瑞阳的父亲最是游移不定，经此一事，佛童和这原氏女的亲事一定黄。等成不了的时候，再出面把捣乱的原家子打一顿给佛童赔罪，两全其美。”
苏禹卿心想，有道理啊。走，现在就走。
“可是佛童要被揍了。你不是要保护他吗，任何时候你不是都想保护他吗。”内心的声音还在说。
另一个声音说，“萧宴在呢，他岂会见死不救。而且一旦出手，佛童就真的要和原氏女成婚了。你想亲手断送你最后的机会，把心爱的佛童拱手让人吗。”
苏禹卿想，我岂能亲手将佛童让人。佛童不会受伤的，萧宴在呢，走，我现在就走。
可是那原家子的拳头在他眼前无限放大，佛童情不自禁露出的畏惧眼神也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再看萧宴，还在剥瓜子，一颗两颗......
原家子的拳头几乎就要砸到张瑞阳的鼻梁上，不知哪里飞来的刀鞘精准地砸到他手腕上，来势汹汹。原家子痛叫一声，他果然有功夫在身，被砸的手收回，另一只直接张成爪形伸向张瑞阳。这一下若是抓实，破相就是最轻的结局。
张瑞阳身前几乎是凭空出现一道身影，薄刃在烛光下一闪，快到像一道光。一闪一灭，原家子痛苦嘶叫，众人再看，他抱着手腕连退几步，指缝间血迹渗了出来。
暗夜烛火，庭中微风。
那人拢了飞扬的披风，露出真容。侧脸的弧度如同名家雕刻，冷若自皎皎明月下凡的仙人。
“好快的刀，苏指挥使威武。”萧宴的声音响起，林尧臣激动地附和着鼓掌，客人都走尽了，他们两人倒还是极好的兴致。
苏禹卿瞪过去一眼，心里无数骂人的话碍着张家人都在没有骂出口。
原家子说，“你，和尊驾无干的闲事还是少管。”
苏禹卿心想，以为我想管。他眼风扫到原氏女紧紧牵着张瑞阳的手，心里别提什么滋味。
那原氏女行礼道，“苏大哥，你来太好了。”
她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反倒是张瑞阳迟迟不说话。苏禹卿觉得自己的披风被人扯了一下，像极了年少时躲在他身后的佛童紧张的下意识动作。他几乎是立刻转身想握住张瑞阳的手，披风一空，二人的手错开，苏禹卿心里一空。
“有什么好的。”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原氏女，“你当我来惩恶扬善的，其实我和你哥没什么两样，我也是来抢亲的知道吗。”
张瑞阳瞳孔震动，欲言又止。
苏禹卿有一副让人惊艳的好皮囊，坏笑一声更显得别样魅力。原氏女不由己地脸上发烫，往张瑞阳身后躲去。
苏禹卿说，“别误会，千万别误会。”他目光划过张瑞阳，划过去又返回来，眼神放在佛童眉间痣上定住不动了。他深沉的眼眸和张瑞阳的目光相接，张瑞阳淡淡一笑，苏禹卿情难自禁随着这个笑容微弯唇角。
“佛童，这个亲你真的想定吗？”他目光饱含隐秘期望，“你说想，即使山海来拦，我苏禹卿都帮你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