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阿照白日里被吓得不清,哼哼唧唧的睡着了,半夜突然梦魇,哭着喊着道:“姑姑被爹爹杀死了,救命啊,姑姑被爹爹杀死了!”
月侵衣连忙把杨婉竹唤来:“这是怎么回事?”
更深露重,顾青莲把外衣披在杨婉竹的身上,说道:“还能是怎么回事,她这么小,定然不是自己想来参加什么冥婚,多半是叫自己的亲爹给卖了。”
“虎毒不食子,王少安为了钱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杨婉竹叹了口气,俯下身,轻轻拍打着小女孩颤抖的脊背:“阿照不哭,不哭啊,姐姐在这儿呢。”
阿照眼眶中挤满泪水,扑到杨婉竹的怀中:“姐姐,我姑姑她死了,阿照好怕,阿照不想死啊。”
“阿照看见了姑姑是怎么死的吗?”
阿照重重点头:“爹爹突然回来了,杀死了姑姑,还把我大晕了。”
王少安居然还活着。
月侵衣道:“能让凡人修魔的,除却血凝丹外没有其它办法。”
“这次,一定要把幕后之人揪出来。”
唯有再去一次神殿。
玉色的宫殿仙雾缭绕,据说魔头出狱那日的腥风血雨遗留下的来的损伤,需要百年才能自行修复,阮祭司哪里等得了百年之久,当即命令殿内大小官员重新铸造——一座座新殿展露于人前。
杨婉竹以为神殿里的官对顾青莲多少带点恨的,但后来发现,还是她格局小了。
“谁来了,砸殿的大恩公?”
“多亏了大恩公把殿都砸了,不然那笔烂账要谁来平啊!”
“是啊是啊,神殿修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我除了搬砖什么都没做,俸禄照发不误,说实在的,搬砖比当牛马要好多了,你看,重体力劳动已经让我的秃头上冒出头发了。”
“你那是野火烧不尽的青青草原。”
不止如此,顾青莲还收获了一波小迷妹的青睐,在众女修羡慕嫉妒的目光中,杨婉竹紧紧拉住顾青莲的手,十指交握,明晃晃地秀恩爱。
要不是阮芝兰来得快,女修们的怨气要把大殿冲破了。
阮祭司作为祭司中最为活跃的一位,其实上全靠暮云重的衬托,她也乐得将大权包揽,纵容着暮云重快活似神仙。
阮芝兰笑道:“杨少司,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杨婉竹道,“没事的话,那我走了?”
“别别别别别,”阮芝兰上前几步,笑容明媚,“谁人不知正道司这些年来破案无数,全靠杨少司的领导。平日开会从来不见杨少司的身影,大伙还以为我没有邀请你呢,这可冤枉了我。来来来,快快落座,有件案子我正要和你商讨呢。”
杨婉竹这才坐下。
她实在佩服阮芝兰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毕竟那年用雷刑处分她时,阮芝兰可没这么好说话。如今一见,仿佛以前的仇怨没有发生似的。
从前的她不屑一顾,难能可贵的是——如今的她依旧如此。
杨婉竹开门见山道:“阮祭司,我想看看那封信。”
阮芝兰命月侵衣到她的寝殿中拿来。
“既然不是花满衣所为,是否可以撤了对花满衣的通缉?”杨婉竹问道。
阮芝兰回答的模棱两可:“一切都只是猜测。”
言下之意是,谁是真凶眼下并无切实证据。
可是当年不也是在无切实证据的情况下缉拿的花满衣么,仅凭胡小眉一人之词而已,那封突如其来的信更像是一个血淋漓的讽刺。
“姬小楼是我最为欣赏的人才,草根的出生,但要比那些天赋异禀的修者更有修仙的潜力,我曾以为他将会是登仙路上的千古第一人。”阮芝兰道,“云重向我推荐姬小楼时,我很是惜才,古往今来,神殿没有哪一位祭司是从一介白衣直升上来的,但我看重姬小楼的才华,求神王破格任命填补三祭司之一的空缺。出乎意料是,姬小楼拒绝了这次任命,自请到虎村做族长,我和云重曾百般相劝,而他纹丝不动。”
敢拒绝神殿,姬小楼当年也是一传说了。
死了,也就越传越邪乎。
“胡小眉是姬小楼的妹妹,两人并无血缘关系,姬小楼不愿意当祭司,有一半可能是为了胡小眉。”杨婉竹言简意赅地说出胡小眉的故事。
阮芝兰闻言神色微变,怅然道:“原来如此,只是他当初为何不早些讲出来,有我们相助,未必会落得这个结果。”
杨婉竹猜想,姬小楼只是想保护他妹妹。
一个勇于说不的人,多半也心软得很,这份心软不是拿名利来诱惑他,而是用“情”。
他自幼与众不同,性情孤僻,胡小眉的母亲给了他家的温暖,而后许多年,他平步青云,胡家也并未向他索求财权。
他是高高在上了,可是回眸一看——
对他有恩的妹妹却失足落于泥泞。
有些东西可以放下,比如祭司的光环,有些东西放不下,比如对胡小眉的那份情。
胡小眉像个疯子一样,想要超越她的哥哥,但在某一层面来讲,她的这种疯劲,也吸引了姬小楼的靠近。他循规蹈矩一辈子,总该放肆一回了吧。
胡小眉什么都敢,什么事都做得出,尤其在伤害自己这方面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她厌恶她的生理,厌恶男人拿捏着她生理上的天然劣势。
她像是天生不知道委曲求全这几个字怎么写。
打不过,就毁掉。
她把自己毁掉了,毁给姬小楼看。
杨婉竹沉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讲一讲,神殿对于除魔卫道的标准是否过于严苛了。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太阳底下非人即妖,妖仗着比人多些法力,日夜做着登仙梦,甚至为了一己私欲,在妖怪里分出个仙门百家三六九等,下面多少人为了一个鲤鱼跃龙门而造了罪孽。”
阮芝兰只是问:“难道杨少司不想登仙?”
“如果可以,我只想埋在土里,晒晒太阳。”
阮芝兰一笑:“似杨少司这般简单的人还是太少了,单说这神殿的大门吧,就和龙门一样,寻常人想进门都难。我们总不能让大家都进来吧,就得设立点规矩。”
“当官的大饼画得比脸都大,人们能不想进么?”
杨婉竹正色道:“我没认真读过几年书,话说得粗了些,望阮祭司不必介怀。单单拿我自个来说,在家中学堂念书,是为了有朝一日进到马头书斋,真有一日进了马头书斋,又要到缉妖司实习,要拿褒奖,要进神殿。我不知道最后还要干什么,我要自立为王么?”
“杨少司的思路可真是……别具一格。”
就在阮芝兰脸上的笑容即将挂不住的时候,月侵衣拿着信封走了进来,递给杨婉竹。
杨婉竹翻开一看,字迹飘忽,应当是拿左手写的。
“此人心机深重,这封信定是经过特殊处理,看不出什么,”杨婉竹把信封丢在桌案上,道,“但有一点,这信是怎么到了阮祭司的案上的,难不成神殿有内鬼?”
阮芝兰凝眉道:“已经在查了。”
杨婉竹道:“这是第一封信,我想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收到第二封信了。第一封信的目的是为了挑起我们的恐慌,第二封信,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阮芝兰一惊:“你如何确定?”
杨婉竹只是道:“你且等着就是了。”
阮芝兰命月侵衣把他们送出殿外,就看见玉阶上仰躺着一白衣青年,小童在为他斟酒。
酒壶高高扬起,琼浆玉液泉水般倾倒口中,之后早有预料一般回过头来,看向杨婉竹笑道:“杨姑娘,我见你印堂发黑,似乎有血光之灾啊。”
杨婉竹蹲下身,把他的酒壶抢了过来,大口喝尽后摔碎在地,笑道:“大师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从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竟看不出您是阮祭司的鹰犬,失敬失敬。”
暮云重一顿:“我说我不信,你信么?”
“不信。”
“不信算了。”暮云重叹息。
“暮祭司所求,为何呢?”
一个神殿的占星祭司,闲云野鹤般闲散了百年,装扮成一个邋里邋遢的臭算命的,要说只是为了体验生活那纯属放屁。
暮云重玩弄中酒壶的碎片,不小心割伤了手指,血水涌出,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杨婉竹压抑着怒气,上前一把猛地揪住他的衣领,压低了声道:“你最好把你的算计给我收一收。”
暮云重没有反抗,一个祭司的实力,如果反抗的话恐怕会引发一场大战了,他就像是当初的苗大师一样,抢了隔壁邻居的菜而被按在地上打,也只是嬉笑着假装无事发生。
他轻声道:“杨姑娘,别动怒。”
杨婉竹松开了他,漠然低语:“可怜我曾经真的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从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不,你不配。”
杨婉竹拉着顾青莲扭头便走,一次也不曾回头。
暮云重一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神殿,这才注意到自己卡在台阶上的腰:“哎呦喂,摘云子快来扶我一把,我腰闪了。”
摘云子把他扶起来,抱怨道:“祭司大人,刚才小草真凶。”
“好了好了。”
“您为什么不告诉她呢,”摘云子给他揉着腰,“要不是您写的那两张符咒,杨天叶早就被胡小眉用媚术伤了本命精元,哪里还有命被关着。她也早就死在忘川了,真是没有良心!”
“嘘。”
暮云重捂住他的嘴巴,告诫道:“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摘云子你得记着,不然脑袋什么时候没的都不知道。”
阮芝兰下台阶时看到喝得酩酊大醉的暮云重,特意命月侵衣拿来薄被给他盖上身子,可摘云子怎么看,怎么像遮死人的白布,可是祭司的赏赐又不能不要,不仅不能不要,还是跪下来谢恩。
“云重,干什么喝得这么多。”阮芝兰道,“从前是苦了你了,若姬小楼一案大破,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功臣。”
暮云重一把将白布掀开,踉跄起身,满身的酒气熏得阮芝兰退后一步。
暮云重像是真的醉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云里。
月侵衣忍笑道:“祭司大人,我看暮祭司他实在是不堪大用。”
一向严厉的阮芝兰轻飘飘道:“云重素来就是那般淡泊的性子,不要紧的,多历练历练就好了。”
回到摘星殿内,暮云重浮红的脸色恢复如常。
摘云子愣道:“原来祭司大人您没醉啊?”
暮云重冷笑:“在这危机四伏的神殿里,我敢醉么?要是一醉不醒,又能找谁说理去?酒不醉人人自醉,理当如此了。”
“我真不明白,论本事,您不必阮祭司差,又何必居于人下?”
“以后你就明白了。”
殿外繁星漫天,唯有此刻暮云重才觉得自己是真实活着的人,除此之外的他,不过是一副行尸走肉罢了。
他伸出手去,想要再一次感应星星。
一个占星人不会占星,就是个废人,还要多谢他那个仁慈的大祭司阮芝兰,放任他一个废人这么多年。
五指在虚空中狠狠一抓,像是要把心脏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