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各有主,人各有志。
易禾曾以为,自己是天生的谋略家、野心家。
他爸无心角逐,想带妻儿过寻常人的生活,但几位堂叔伯却疑神疑鬼,倚势挟权断了他家财路。一天,年仅四岁的易禾撩开窗帘,看到父母的身影出现在邻居家门口。
在他眼中无所不能的爸爸,居然点头哈腰赔着笑,妈妈提着厚礼站在一旁……而那位少有往来的邻居,漫不经心点着烟,途中接了个电话,侃侃而谈十分钟,才终于想起眼前夫妻似的,大发慈悲点了头。
次日,易禾听到爸爸对妈妈说:家里铺子保住了。
易禾居然飞快理解了“权势”这个如此抽象的概念。他站在墙角的识字贴画边,想起邻居家有个大自己三岁的男孩。
“我能和你一起玩吗?”小区沙坑里,易禾拎着沙桶和铲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
小孩的友谊发展得十分迅速,不过几天,已经到了来往串门的关系。易禾与男孩一同坐在地毯上搭积木,听到了这位姓郑的邻居叔叔又在打电话。
“对,一切按我说的做,听话的留下,不听话的就走。”
“……不合规定??开什么玩笑,你知道规定是谁定的吗?”
郑叔叔挂了电话,踩着昂贵皮鞋、步伐沉稳地在两个孩子面前蹲下,分别摸了下他们的头:“我出去一趟,你们乖乖呆在家里玩。阿铭,晚上我要回不来,你自己去楼下……”
“去我家吃吧!”易禾笑起来,拉住郑书铭的手,“我妈妈做饭超级好吃哦。”
……如此过了一年,易禾上了郑书铭所在小学的幼儿园,两人共同上下学,无话不谈。
而后在某一天夜里,一辆卡车载走了家具,郑家父子搬去了另一个省市。
【啊——?】
小九长叹一声,惋惜道:【那你们分隔两地,关系肯定就越来越淡了吧…我们小禾好不容易攒下的人脉啊!】
易禾垂眸,摇了摇头:“他们本来就不会久居,我是知道这件事的…在关系变淡之前,发生了另一件事。”
手指慢慢紧攥住被褥:“我妈妈天生心脏不好,小时候去过几趟医院,家里常备急救药物。在我五岁那年——”
母亲毫无征兆地昏迷倒地,易禾懵懵懂懂被爸爸抱上了救护车,红蓝光线来回警示,亮得刺眼。
急救过后,妈妈成功苏醒,一张报告单落到了病床床底,被易禾捡起。他看不懂上面的术语和数字,甚至连病名都闻所未闻。
但他听得懂医生对爸爸的嘱托:
“患者的心肌病已经到了晚期,随时都有可能受到刺激发病,必须长期住院观察……我们无法保证患者还能维持这个状态多久,最好是能安排心脏移植。不过,器官移植都需要登记排队,什么时候能匹配到就不确定了。”
爸爸的手在发抖:“医生,能匹配到的概率是多少?”
医生叹息,在电脑键盘上敲击两下,说:“目前系统上等待心脏移植的人有……三千八百一十一位,除了对社会做出巨大贡献的患者有优先移植权,其他人都需要排队等候匹配。”
“……”
“……”
谁也没想到,五岁的易禾能听懂这段对话。他盯着屏幕上那四位数字许久,要走了爸爸的手机,躲入卫生间里,惴惴不安打了一通电话。
原来峰回路转、云开见日的契机可以来得那么快、那么轻松。
一周后,妈妈被送上了心脏移植的手术台。
手术进行得很成功。
再次回到家中,再度过上了平淡温馨的生活,病痛的阴霾散尽,一切好像与以往漫长岁月没什么不同。
但易禾尚且稚嫩的心里,有一个想法破土而出、发荣滋长。
……世界上有那么一部分人,拥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能量。别人眼中无法逾越的高山在他们眼中只是一颗石子,改变命运也不过朝夕之间。
他想成为掌握那股能量的人。
……
说这些话时,易禾目光放空。
他精神乏困,不知不觉陷入到那段回忆中,仿佛还与当时年幼的自己一样,为妈妈获救而欣喜雀跃。唇边轻轻翘起,竟有股天真的意味。
【这很正常啊,小禾……你救回的可是你妈妈,会对这种权力产生渴望是理所应当的。】
易禾短暂沉默,小九也不忍再追问接下来的事,轻轻梳理他耳后的头发。
然而这样的静谧并未维持太久。一道压轻的脚步靠近,喻行看着易禾,悄声道:
“殿下可睡了?五殿下半个时辰前来过一回,说是有事找殿下。当时殿下在外,如今五殿下又来了,殿下可打算见一面?”
易禾背对床外、面向墙壁侧躺,总是挺直的脊背终于松懈下来,将自己卷成虾状。
喻行屏息候了会儿,以为易禾已经入睡,正要蹑脚退离时,床那头响起人声。
“随便吧。”
嘴角的笑已经消失,从挽救母亲的过往中被打捞出,易禾湿淋淋地再度面对现实,浑身疲惫。
甚至懒得拒绝、懒得迂回,一切欲望被抽空殆尽,昏昏沉沉地、茫然无神地面对那堵白墙。
他好像快睡着了,连易裴贤什么时候进来都没察觉。
那人好像说了什么话,嗡嗡恼人,易禾不予倾听更不予理会,直到声音越来越近,停到床前,被迫传到耳朵里。
“那两个奴才非议皇兄,惹皇兄不快,实在该死。”他太困了,易裴贤的声音忽远忽近,一会儿朦胧、一会儿清晰,“裴贤……赔罪,边喜和……杖责五十、逐出京都。”
“皇兄莫再……裴贤……可还满意?”
易禾缩着四肢,一动不动。
“皇兄又不理人了。”
一声叹息忽然传入耳廓里,散在脑后的头发一动,似乎被人拨弄。
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易禾累到极致,反而腾地点起怒火,重重挪着身子转身。
——他才是被招惹的那个!他都已经既往不咎了,你打那两人五十大板,把人打得半身不遂落个身残再逐出京都,和杀人完把刀塞到别人手里有什么区别!!
烦!烦!烦!!是你要夺权夺势、喊打喊杀,与我何干!!
易禾张嘴要怒骂,眼前的人却遽然换了张面孔,让他瞬间哑火。
“殿下睡得可好?”
乌行鹤高大身躯蹲在床前,将易禾扫到地砖上的发尾托到榻上。
一看他皱眉着怒气冲冲的模样,低声问:“还在生属下的气?属下并非违逆殿下命令,只是担忧殿下安危。”
易禾的怒焰浇灭,伸手拍了下额头,发觉自己真是睡了一觉,睡昏了头。
不过一觉过后,精神倒是好多了。
“殿下没有话要同属下说吗?”乌行鹤突然问。
他话中意味明显,指的是白天易禾的异常状态。
“没有。”易禾当然否认。
乌行鹤直勾勾看着他,说:“殿下不愿说。”
他用的是陈述句,音色低沉平稳,辅以毫无掩饰的视线,仿佛要把人解剖了扒开窥探一般。
“这不公平。”他直白道,“殿下已经知道属下的许多秘密,却不愿同属下分享您的事。”
“那又如何?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的事?”易禾坦坦荡荡。
乌行鹤垂眉沉默,忽而又道:“属下还有一个秘密,要同殿下说。”
“什么?”
“五皇子已将那日顶撞殿下的人严惩杖责,逐出京都。”
“这事我知道了。”易禾说。
乌行鹤道:“趁他们离京前,属下去割下了他们的舌头,殿下请看。”
“?!”
说着,乌行鹤从衣襟里摸出一只包食物的油纸,碰到易禾眼下,捏着纸边展开。
易禾呆愣着,还没从这句话的冲击中回神,就见眼前忽然多了一团模糊的红肉。那红艳色泽刚在视网膜停留半秒,他遽然闭眼,气狠狠推拒着骂道:
“拿开!恶心!!!乌行鹤你……”
你是不是有病!!!
几乎同一时间,外殿传来喻行喊声。
“乌侍卫,那牛舌你可观赏完了?小厨房要准备晚膳了!”
“……”
易禾睁眼,乌行鹤低头。
“属下开玩笑的,为搏殿下一笑。”
易禾齿列狠狠一咬,并没觉得哪里好笑:“乌,行,鹤?我是不是对你太宽厚了??!合该把你也打个五十大板?”
“殿下恕罪。”乌行鹤半跪下身。
易禾越看他这副不痛不痒的模样越气闷:“滚!实在没事干,把院子里草给拔了去!”
乌行鹤这时又是一副听之任之的规矩模样了:“属下遵命。”领命后大步离去。
易禾磨了磨牙,有种被阴湿泥团黏在手心、甩也甩不掉、打也打不出力的憋屈感,堵着气跳下床,跟了出去。
小九也默默搭在他肩头,本想说些什么,看他被气得明亮湿润的双眼,又压了回去。
……虽然乌行鹤开的玩笑的确不好笑,但易禾精神却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那种寂寥的、如同棉絮一样的惆怅被一一拔除,也不知道是纯粹的巧合还是……
晚膳,那碗爆炒牛舌被摆上了桌。
“殿下尝尝,这牛舌可鲜了。”喻行侍立桌边,乐呵呵地挑起一筷子。
易禾一闭眼,仿佛看到了边喜那两人说话时一弹一跳的舌头,非常反胃:“……我不吃。”
于是那一筷子牛舌便又原封不动回到盘中。
易禾夹起碗中一块烧鸭,看了两秒又放下,闷声道:“这碗牛舌,一会儿赏给乌行鹤,你替我看着让他吃完。”
“啊?……是。”喻行不解,转头望向殿外。
庭院里点了灯,暖光下一道高大人影正躬身拔草。
……殿下这到底是赏、还是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