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冰棱坠地的脆响里,符贞蘸着朱砂在账册勾画。景桓送来的《急就章》拓本搁在案头,书页间夹着邙山大营粮草簿的誊抄本,"慈幼义庄代储"五个字被朱砂圈得鲜艳欲滴。
"姑娘,东郊的棉田契送来了。"芸香捧着木匣的手有些发颤。
符贞摩挲着契书边角的火漆印,忽而轻笑。景桓这手棋下得妙——既全了她慈幼义庄的善名,又给军粮寻了个不惹眼的储处。她将契书对着光细看,纸背透出漕运司的暗纹,原是三年前荒废的旧仓。
"明日让玄哥儿带孩子们去摘槐花。"她蘸着槐米汁在棉田位置画圈,"就说要蒸甜糕谢将军恩典。"
暮色漫进库房,符贞抚过新收的棉布。指尖在接缝处稍顿,摸到詹家布庄独有的双股线。这是上月方苁香"捐赠"的陈年旧布,倒是正好给孩子们裁冬衣。她抽出暗格里誊抄的田赋册——詹津克扣的数目,恰够再建两间课室。
"符姨!"景玄举着柳编食盒跑进来,"父亲说这个给您装蜜饯。"
符贞接过食盒的手一顿。篾条间夹着半片盐引残页,怕是景桓更衣时落下的。她笑着往盒里塞满麦芽糖:"去给老夫人请安时带上,就说...就说柳条要沾了佛香才编得端正。"
更漏声里,她对着盐引残页出神。景桓这是要试她深浅?那便让明日送往各府的艾草香囊里,多添半钱甘草——城南赵夫人最畏苦,尝到甜头自会多捐两车棉麻。
晨起教孩童们念《千字文》时,符贞特意在"仁慈隐恻"四字上拖长调子。景梁懵懂跟读的模样,让她想起昨日在景夫人佛堂瞥见的香油簿。那孩子腰间挂的貔貅荷包,正装着大慈恩寺开过光的金箔。
"符姑娘,将军差人送冬衣料子来了。"小厮抬进十匹青缎,底下压着兵营淘汰的旧棉。
符贞抚过缎面暗纹,忽然将最末一匹掷向墙角:"这匹染坏了,给梁哥儿裁书囊罢。"染渍处正盖着漕运司的船纹,明日就会出现在景玄的描红本上。
暴雨突至的黄昏,符贞立在檐下看景玄教孩童们叠纸船。当小船漂过水洼,她俯身捞起浸透的纸页——隐约是半张邙山舆图的拓印。
"跟王副将学的。"景玄仰起脸,发梢滴水,"父亲说符姨爱船。"
符贞用帕子裹住湿纸,笑着往孩子嘴里塞蜜枣:"下次教他们叠元宝船,老夫人寿辰时放莲池里才喜庆。"转身却将湿纸焙在炭盆边,拓印的粮仓位置渐渐清晰。
入夜碾艾草时,符贞盯着石臼里青灰的汁液。这些要掺进明日送往各府的驱蚊香包,李尚书夫人最招蚊虫,得了好处自会在赏菊宴上多提两句"詹夫人善举"。至于香包夹层里绣的柳叶纹——那是慈幼义庄特制的记号,往后洛都贵人府里,处处都是她无形的线头。
五更梆子响过,符贞对着新誊的田亩册描眉。镜中女子眼角细纹里藏着精光,哪还有半分当年被迫饮避子汤的凄楚。
晨光里,符贞抚过孩童们新裁的襦裙。袖口暗绣的柳叶在风中轻颤,恰似她织就的千丝万缕——不争漕运不管盐铁,只在这细碎处攒下安身立命的筹码。景桓有意用军粮绑住了善名,正是让她正借他的势,在洛都贵妇枕边埋下百千颗善意的种子。
她岂能不知。
***
晨雾未散,符贞已站在檐下清点新收的艾草。景韧领着三个庶弟妹蹲在石阶旁,小手里攥着柳条编的蚱蜢。景禾踮脚将蚱蜢别在她鬓边,奶声问:"符姨像不像画里的采药仙子?"
"仙子可不会偷藏松子糖。"符贞笑着摸出荷包,孩子们呼啦围上来。她余光瞥见角门处闪过藏青衣角——是景夫人派来的婆子,三日来第五回"路过"。
午后天光正好,符贞教女童们晒药。景梁捧着《急就章》凑近:"符姨,'慈'字心字底为何歪着?"
"因着心要正,笔锋才不偏。"她蘸水在石板上重写,水痕未干便被奔来的景禾踩乱。小丫头举着新得的布老虎,正是用方苁香"捐"的旧缎改的,眼珠却是符贞拆了詹津旧玉佩镶的琉璃。
暮色里,景夫人龙头杖再次叩响义庄门槛,符贞正带孩子们唱《采菱歌》。景玄把柳筐顶在头上扮渔翁,景禾追着只瘸腿猫儿满院跑。老太太浑浊的眼扫过晾晒的棉布,忽然用杖尖挑起件小袄——内襟绣着"慈幼"二字,针脚与景桓中衣上的别无二致。
"倒比府里绣娘细致。"景夫人摩挲着棉布,忽然将龙头杖横在符贞膝前,"起来吧,跪久了伤膝盖。"
符贞垂首起身,袖中滑落半截艾条。景玄机灵地拾起献上:"符姨夜里熏蚊子用的!"老太太接过嗅了嗅,眼底闪过诧色——这是邙山特产的苦艾,价比白银。
三日后洛都诗会上,景桓当众将"积善之家"匾额赠予詹府。符贞立在夫君身侧,耳畔尽是贵妇们的私语:"听说慈幼局的孩子能背整本《千家诗》""詹夫人亲自给孤儿缝冬衣呢..."
宴席散时,李尚书夫人拉住符贞的手:"妹妹得空教教我们府里丫头编柳筐?"她腕间绞丝镯滑落,恰露出符贞赠的艾草香囊。
更深露重,符贞独坐库房拨算盘。景桓送来的二十担新棉堆在角落,她抽出一缕对着烛火细看——棉丝里缠着根银线,怕是兵营淘汰的弓弦。明日教孩子们拿来做风筝线,飞过城南时,总能叫几个掌柜瞧见詹家新染的靛青布。
镜中忽映出景玄白日编的柳篮,里头盛着各府夫人赏的珠花。符贞拈起朵绢花轻笑,当年城东旧院的窗台上,景桓送的海棠绢花比这精致十倍。可绢花终究要败,不如换成真金白银的"善名",才开得长久。
檐下风铃又响,她望着账册上新增的田亩数,指尖在"詹符氏"三字上停了停。这姓詹的符娘子,总归比当年没名没分的外室,多几分立足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