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夕阳直坠,云霞如火,烧透了整片天空。深蓝色的囚车穿行在蜿蜒的县道之中,道旁林立的榕树树冠茂密幽绿,显出这座亚热带小城蓬勃的生命力。
顺着囚车行驶的方向,道路尽头的建筑牌匾上赫然漆着暗红色的大字——析市北陆监狱。
暮色渐深,北陆监狱两扇厚重的大铁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囚车驶入,狱警押解着一名服刑人员下车。
这名罪犯看起来年纪似乎并不大,身形笼在宽宽大大的囚衣里,背影还有几分少年的消瘦,被黄昏时分的晦暝光影拖成了长而伶仃的一条。
黑铁脚铐与水泥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哗啦——”声,押他的狱警烦躁地踢了他一脚,力道很重。“林小丰,磨蹭啥呢!给我赶紧!”
1998年3月,由于年龄到达18岁,林小丰服刑地从青少年犯罪矫正管理所调换至析市北陆监狱。
少年犯罪者转过头,剃成极短寸头的发茬泛青,眉骨深刻,眼白极白,瞳仁极黑,青涩、蛮狠、偏执,直直地瞪视而去。
一双丝毫不驯服的眼睛。
“砰!”地一声,林小丰又被狠踢了一脚,踉跄了一下,几乎被狱警拖拽着前行。
镜头俯视而下,竖起密密匝匝防护电网的围墙,色彩乏味的水泥操场,走廊灰白的墙面,深绿色的墙裙,钨丝灯泡被一根裸露的电线吊在天花板上,发出昏黄的的灯光。
“进去吧,这里就是你的新‘号子’了。”绿漆刷成的铁门被关上,杂乱的声潮涌来。
“来新人了。”
“小子,犯啥事了,给哥说说。”
……
“嘭嘭嘭嘭——!”强烈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没等到回答,来人便等不及地径直推门而入,语气恐慌:“纪医生,快去看看,新来的犯事了!”
一张沉静的脸庞从文件摆放得整齐妥帖的书桌后抬起来,幽暗的灯光,陈旧色调的上世纪老家具,却衬托得这张脸静美斯文,凭白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出什么事了?”纪佑迅速起身,军绿色的狱警制服穿在他的身上,没有一般狱警常见的凶悍之气,反而像海洋一般柔和宽广,“边走边说。”
周保着急的心情被抚平了些,“刚从少管所转来的林小丰,一来就和同房的干了起来,一副不要命的架势。”
“同房的都被他吓到了,狱医已经赶去了,拿那小子没办法,他一直哐哐哐撞墙!”周管教还是很焦急地说道。
纪佑疾步而走,到了监舍前,里面还在持续的传出来“砰砰砰”声,推开门,皮肤黢黑的少年一下一下地撞着墙,额头鼓胀,隐有血迹。
“镇静剂,拿来!”纪佑极其熟练地往撞墙者上臂一扎,注射用药起效迅疾,林小丰瘫软下来,两人恰好视线相对,那是双极度矛盾的眼睛。
“可能要给他进行心理矫正。”纪佑温和地说道,而后环视了圈或多或少都带伤的同房们,重点盯了盯一个刀疤脸,“宋建勇,你惹的事?”
“纪管教,我哪儿敢呐?”刀疤脸扬起个讨好谄媚的笑,“我对天发誓,就问了问这小子犯的什么事,绝对碰都没碰他一下。”
一脸地斩钉截铁,“嘿——!谁知这小子反倒先动起了手!”
纪佑视线逡巡似乎在判断对方话语的真假,转而问道另一名瘦猴子长相的服刑人员:“陆小山,你说,谁先动的手。”
陆小山看了眼面露警告的刀疤脸,转了下眼珠,犹豫片刻后还是说道,“实话,宋哥拍了他一下,就一下!那小子就像疯了似的,他绝对是不想活了!”
纪佑点头表示相信他说的话,看了眼昏睡的林小丰,对着陆三嘱咐道,“有事及时通知值班的管教。”
一行狱警走出这间监舍,纪佑回望了一眼,观者将会很清楚地读到他流露出一丝忧虑的神情——他也得出相同的判断,新来的服刑人员缺少求生意志。
“卡!”曹导大声喊出,果然他先前的选角完全正确,他们简直是天选的纪佑与林小丰!
颜芷则快步上前,检查关越铮脸上的伤痕妆,镜头前有几下还是真撞,够敬业。
“越铮,额头没事吧。”曹导走过来关切地问道,作为掌镜人,他自是察觉到了关越铮的真撞。
“没事。”关越铮回答,避开岑宵看过来的视线,“就只有几下而已。”
《暮色边缘》的拍摄环境与主要为棚拍和少量外景的《妖皇传说》存在很大差别,采用全实景拍摄,并且全剧组同住一家酒店的一层楼,大家每天朝夕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
特别是,关越铮与岑宵的房间正好相对,总让前者产生不自在的感觉。
……
“今天收工,明天的戏你们回去看看剧本,最好看看书,深入思考。”夜晚时近8点,曹导发话,一日的拍摄完成。
《暮色边缘》·第五章
1998年5月,休假日,我乘坐公交车到达析市检察院档案馆,申请调阅我主管的服刑人员林小丰的卷宗,被准许。
林小丰,析市兴隆村人,1980年5月13日出生,其母黄小花幼时因高烧导致大脑受损以及认知障碍,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17岁时和同村男青年林红旗结婚,育有一子林小丰。
1982年,林红旗因为煤矿坍塌事故意外死亡,一年后黄小花带林小丰改嫁至同村男村男青年林发才,与林发才育有两子一女。
经查,林发才长期以来有打骂林小丰以及黄小花的家庭□□行为,并且长期强迫黄小花对外□□。
林小丰读至小学3年级辍学,在家务农,13岁被送至兴隆村砖厂从事烧砖工作。期间曾带黄小花逃跑过两次,均失败,抓他的人中包括他的两个弟弟。
1997年,在林发才对一次林小丰以及黄小花的打骂行为中,林小丰取出厨房菜刀,持刀砍杀了其继父林发才、弟弟林小兵以及林小军,其母黄小花也被意外砍伤,造成失血性休克死亡。
因案发时未满18岁,林小丰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窗外小雨霏霏,我坐在在档案馆里冰凉的木椅上读完了这份卷宗,似乎找到了林小丰经常挑衅同房、反抗监狱管教,并多次违反监规的原因。
我拿出记录簿,针对林小丰的案例,做诊疗方案。……
曾经是学校老师办公室的房间,现在被改为剧组的拍摄场地——北陆监狱心理矫正师办公室,此时一场拍摄正在进行当中。
“我不应该出生,是我克死了我亲爸。”林小丰在长达一个星期的沉默后,对纪佑说出了第一句话。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纪佑的表情很平静。
“所有人都这么说,我奶我爷爷,我大伯、二伯、我姑姑。”林小丰执拗的眼神看着纪佑。
“你希望你的亲生父亲死亡吗?”纪佑反问道。
“……不希望,如果他不死的话,我妈就不会改嫁给后爸了。”短暂的沉默后,林小丰回答。
“你对你的继父怎么看?”
“……所有人都让我对他感恩,好好报答他,就因为他养大我这个拖油瓶,给了我一碗饭吃,”林小丰那种蛮狠的劲头蹦出来,“你也这样觉得吗?”
“你自己觉得他为什么会养你?”
“因为他娶了我妈,不得不养。”18岁的少年犯罪者说道,他对很多事情都清清楚楚,“不养我的话,我爷奶不会让我妈改嫁给他。”
“所以他养你,并不是出于好心,也不是出于帮助你的目的。”监狱纪佑客观评价道,“你在砖厂里打工的经历还记得吗?”
“记得。”
“砖厂有什么让你记得很清楚的吗?”
“他们都笑我妈妈是鸡婆,你知道鸡婆是什么吗?”林小丰直勾勾地看着纪佑。
后者在18岁少年这样的目光下,居然有股羞愧的情绪,“知道。”
“知道,他们也知道,还觉得很好笑呢。”林小丰脸色阴鸷,“其实我该把他们也杀了的,那些男的!”
“你为什么那天会想到杀了你的继父?”
“我太笨了,我真的太笨了。”林小丰反而笑了起来,有种孩子式残忍的天真,“我该早点杀他的,我怎么笨到从来没想到杀人呢。”
“你的继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呵呵,他就是个畜生。”恨意从牙缝中倾泻,“一条赌狗,一个骗子,连自己的老婆都可以出卖的烂男人。”面目狰狞,极致憎恶。
场记板“啪!”地合拢。众人鸦雀无声,内心受到极大震动,窗外铅云低垂,阳光被遮得似乎一丝也无。
缓慢引导的心理咨询医师,竭力保持沉静淡然,以及被迫犯罪的18岁少年服刑人员,在引导之下,一层一层剥露自己压抑而窒息的成长经历,真实到令在场的剧组工作人员,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关越铮用力闭了下眼睛,抽离自己的心神。扮演这样一个具有极短经历的18岁少年,于他也是一件极其有挑战性的事情。
“关老师,”岑宵投之以欣赏的视线,轻轻鼓掌,“非常精彩的一场演绎!”
关越铮微有些不自在,仿佛刚才戏中对纪佑崇敬的情绪还有残留,他回道,“谢谢夸奖 ,岑老师也很不赖。”
“啪啪啪——!”曹通平用力鼓起掌来,“你们两个都很棒!非常棒!”
“对啊,关老师和岑老师都演得很好,看得我都呆了。”
“何止呆啊——简直是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