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府。
任玄坐在廊下,跟在自己家一样自在。
任玄捧着一盏茶,悠然饮上一口。
好不容易结了一桩案子,他原以为,终于可以短暂地回归“喝茶日常”了。
却闻得府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未等他放下茶杯,岳暗山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岳暗山的声音,一听就是火烧屁股的急:“老任!出事了!”
岳暗山一手扶着门框,一边喘着气道:“皇帝——在正德门暗算殿下!”
任玄手一顿,将茶盏放回矮几上:“什么情况?!”
岳暗山火急火燎:"今晨,皇帝册立秦宣为太子,诏书还没念完,正德门那边就动了手。"
任玄眉头微蹙,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岳暗山:"皇帝在正德门暗算自己的亲儿子,殿下在正德门被围,随后不知所踪。听说是陆溪云带着殿下强行杀出重围,但逃出后就断了联系,咱们的人都联系不上殿下,大伙儿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任玄听着,倒也没太过意外。血亲相残,老秦家的常规戏码了。
任玄沉思片刻:"皇后病重?"
岳暗山一愣:"什么?"
任玄沉静分析道:"皇帝突然对殿下下手,皇后病重必是关键。抓几个太医院的人,到我府上找我。"
岳暗山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匆匆离去。
夜色已深,一名身着灰色布衣的中年人被岳暗山带进了任府。
岳暗山低声介绍:"这是赵太医,皇后娘娘身边的人。"
任玄微微点头,示意那太医入座,亲手为他斟了杯茶。
那赵太医接过茶杯,手微微颤抖:"将军有所不知,宫中如今草木皆兵,一言不慎……"
任玄信誓旦旦:"大人放心。今日之谈,不会有第三人知晓。皇后娘娘的病情如何?"
赵太医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回、回大人,皇后娘娘是...是旧症,我们也无法控制。"
他吞吞吐吐,显然有所顾虑:"前些日子,皇后召了晋王爷入宫后,病情就更严重了……甚至开始忧思过度,饮食不振。"
晋王爷?任玄低眉,心中已有所猜测。
——皇后怕是找秦怀璋算了什么。
···
晋王府内,秦怀璋独坐灯下,面容憔悴,听闻任玄来访,也并未推辞,只是默默让人引入。
任玄抱拳行礼:"王爷。"
秦怀璋摆了摆手:"不必了,宫中局势,你想必已有所闻。"
任玄径直问道:"王爷,陛下为何突然要杀襄王殿下?"
秦怀璋长吁一声,并不讳言,他神色黯然:"是长嫂……长嫂让我为溪云测了一卦。"
明明是天命,秦怀璋却轻易窥测。
在帝王家,命运本该藏在云遮雾绕的九霄之上,就连圣人也无法窥其一角。
秦怀璋半生修习伏羲窥天之术,未有一刻、那般透彻地看清命运的轨迹。
往常每次占卜,都如隔雾观花、雾里看花,需反复推演才能窥得一二。
可那日为长嫂测算溪云的命数,那命运之线竟毫无遮掩,仿佛这一切早已不是天机。
小疏若为帝……
不是……这命运之线勾划的轮廓里——
小疏必然为帝。
这命运之线未免太过笔直,太过决绝,没有半点可能的变数与岔路。
以秦怀璋对伏羲术的理解,命数从来不会如此绝对,总有几分可转圜之机。而那日所见,却像是一切早已发生过一样。
秦怀璋眸中郁色深沉:“小疏若为帝,溪云必有灾祸,寿数只有二十六……我……从未看过如此清晰的命数。”
任玄只觉心口一冷,这不都是上辈子的事吗?那段早已尘封在旧日里的过往,仿佛忽而又在血中翻身,带着血的气味、死的温度,重新狠狠地撞进他眼里。
秦怀璋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不相信小疏会做出这种事,小疏心性我最清楚。或许我的卦术出了问题,可我一直反复推算……我算了溪云,算了长嫂,甚至算了自己……"
晋王爷的目光有些空洞:"可这不像是未来,更像是……已经发生过的过去。"
秦怀璋目光灼灼地盯着任玄,声音低沉而凝重:"任玄,你觉不觉得……有些事情,可能已经发生过了?"
旧事一一而过,淹没了任玄心中的惊涛骇浪。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回王爷,卑职,不信命。”
换来秦怀璋久久的沉默,他也想不信命,可他做不到。
秦怀璋又想起了昨日正徳门前,那孩子清冷的发寒的视线。
小疏隔着行川望他,眼底晦暗不明:“皇叔也要杀我吗?”
秦怀璋如鲠在喉,因为他的卦象,皇嫂要杀小疏,皇嫂要行川去杀小疏。
秦怀璋沙哑开口:“任玄……如果这卦只关乎我一人,哪怕是溪云一人,我都会拦着行川的。”
可不是。
他看到血海尸山,白骨成丘。
他看到,他的侄儿——将天下苍生,拉入浩劫。
他能如何选?
任玄低声开口:“王爷,您有白发了。”
秦怀璋无奈摇头:"算太多了吧……既然我能看到的未来如此清晰,或许我把所有人都算一遍,还能找到改变的方法。"
他望向任玄:"任玄,奇怪的是,唯独你的命数,我看不透。一片混沌。"
倏尔,秦怀璋面色一变,动作突然停滞,眉头紧锁,眼底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任玄试探着唤道,"王爷?您怎么了?"
秦怀璋却迟迟不语。他眼神恍惚,甚至有些惊骇。
任玄心中一紧:"王爷刚才又算了谁?"
秦怀璋不言,脸色越发煞白。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血来,身子微颤的几乎撑不住。
秦怀璋一掌按在矮几上,眼中血丝翻涌,整个人像是被那所谓的天命逼到了尽头。
···
任玄出了王府,眉宇沉沉。秦疏这人,擅长谋定后动。
这么多年,居然能再见到秦疏被追杀,别说,还真不习惯。
啧,不管了,任玄掏出雁书。
搞死狗皇帝:[皇后让晋王爷算了一卦,把上一世的事算全出来了,什么三宫六院,娶南府郡主,压西府兵权,一堆破事,现在皇后娘娘铁了心要拉秦疏下去垫背。]
独木难成林:[……让他上一世不做人。]
望月归人:「我有个激进想法。」
望月归人:「反了吧,我已经说累了。」
关外铁衣:「秦疏什么想法?」
独木难成林:「自愿走的……」
什么鬼?自愿?任玄眉头一跳,眼神一凝。
搞死狗皇帝:「什么自愿?」
独木难成林:[正徳门前,我们有人……皇后的想法那么突然,陆行川更是一天的准备时间都没有,你猜我们准备了多久?本来殿下问完晋王爷那一句,我们直接杀穿的。结果陆溪云提剑闯进来,殿下愣了一下,然后就跟着他‘逃’了……]
大乾第一孤忠:「?!!」
关外铁衣:[……所以说秦疏一直在准备造反?]
望月归人:[所以说陆溪云不出现,现在秦疏都登基了是吧?]
独木难成林:「……你们可以这么想。」
任玄盯着那串文字,半晌不动,好半晌,他才缓缓收起雁书。
陆溪云舍命杀入正德门,换回秦疏一个造反中止。
好家伙,当今万岁爷……真的可以给陆溪云磕一个,他能和秦疏‘父慈子孝’到今天,陆溪云是真功不可没。
···
夜,翰韫武馆内灯火未眠。
陆溪云扶着人踉跄走入时,武馆弟子正准备夜巡点名,一见那身影,全都围了上来。
“陆大哥!是陆大哥!!”
“陆大哥你受伤了吗?快来人,拿药过来!”
“要吃点东西吗?厨房还有热的——”
一时间,整片前廊乱成一团。
陆溪云看了眼顶多就是脏了点的自己,再看了一眼肩上的伤还在渗血的秦疏,顿觉这帮小家伙的重点有点不对。
青年无奈揉揉眉心:“行了,先别围着我。麻烦拿些伤药和温水来。”
弟子们这才回过神来:“哦哦!好!”
陆溪云道了声谢,继而搀着人进了屋。门关上,外头依旧热闹,屋内却安静下来。
秦疏盯着他。
陆溪云无奈解释:“没什么,之前士安查案子喊我帮忙,我和这帮小家伙挺投缘,就随便交了他们几招,随便出钱建了这处武馆。放心,不会出卖我们的。再说,他们也不认识你。”
陆溪云将人安置在塌上,顺手扯掉对方肩上染血的外袍,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将内中的浅黄色粉末一股脑的倒在了伤口上。
秦疏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陆溪云看他一眼:“疼?”
“嗯。”
“不用忍着,父王给的药都这样,你比我好多了,我以前上个药要闹好久呢。”
秦疏目光沉沉:“我没见过。”
陆溪云手一顿,语气快了一点,不满道:“这有什么好见的?!”
陆溪云扯过一截绷带,低头替对方缠好,口中不忘纳罕:“他那一下,应该伤不到你才对,你怎么没躲过去?”
秦疏摇头,淡声道:“没注意。”
秦疏垂着眼,那一招,他看到了,但他没有躲。有一瞬,记忆像破碎镜面重新拼起,他看到有人背着自己冲出血雾,脚步踉跄,气息不稳。
或许他该伤的更重些,才好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陆溪云转身拧了热毛巾递过来:“把脸擦了,快脏成丐帮的了。”
秦疏接过,手指停顿了一瞬:“我做乞丐,你还要我吗?”
陆溪云看他一眼,颇是有些纠结:“这个用词,听的不太对。”
青年思忖了下合适的用词:“我可以养你。”
秦疏轻轻笑了一声,带点释然。
他忽然发现,名利权术能带给他的安心,在这家伙身边,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不必汲汲营营,不用万人俯首,只要他还在。
秦疏缓缓开口,轻声问起:“你还回皇城吗?”
他想了想,又道:“你若不回去,我也可以不回去。”
尾音安安静静落在夜里。
仿佛他真的能将那座血色皇城,一句话,就弃之如旧。
青年静静看着他,没有回答。是了,陆溪云怎么会放得下皇城。
秦疏满不在意的调笑出声:“玩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