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和跟许闲情约好了晚上去看电影。
六点半,放学回家分别的路口。
许闲情终于出现了,格子裙,宽吊带,浅橙色,从自行车上下来,微微喘着气。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一下子忘了拿钥匙,门和车的都没有拿,赶紧上楼之后我妈又在洗澡,等她洗完了才给我开的门,我还怕你等久了会先走了。”看出来她有些着急,话都多起来。
“没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能等……哎不对,我们有说是骑车出来吗?”
许闲情怔住,略有点呆萌:“我以为,出门一般都会骑车的。”
她突然就想起,当时她跟第二天要和程约去补习班的魏紫说,告诉他要骑车去,你别,然后让他载你。话音刚落,当事人就很不凑巧冒出来说,这人本来就不会骑车!
沈春和憋不住笑了,就说,电影院很近,我们慢慢走呗。
夏夜的晚风,夏夜的热量,夏夜的短袖吊带和人字拖。星稀人少的人行道,沈春和落在许闲情身后一点儿,抬头看了天,视线又落到前方推着自行车的纤细身影。
喜欢他的你多么优秀,漂亮又独立。
那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会喜欢跟对方在这样的夜晚出来看月亮吗,会跟那人看什么样的电影,还是说,他难道真的永远都不会喜欢一个人吗?
春游那次沈春和差点就要问出来,问他是不是还在意着那天的事。
她和他对视,她望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好像能看见清澈瞳孔倒映着郁郁葱葱的草木。她想起曾经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好看又动人,映出窗外树木阳光,也映出她的模样。
沈春和有生以来,第一次从一个男生的眼睛里这样清晰地看见自己。
夏夜里,她的心情其实并没有很舒爽,三十五摄氏度的空气闷在心口。
到许闲情家那回,她在书柜上看到的的确不是一张毕业照,是两张,其中一张有夏淳和许闲情,另一张有程约和魏紫。
她假装没有看到又移开视线的,不是第一张,是第二张。她看到那个跟她一样中分、长头发的女孩子,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你从来不会骗人。那就请你用你的天赋说告诉我,我是不是在交朋友这件事上注定没有天赋,得不到幸运女神的垂青眷顾?
从第一次相遇后,我刻意疏远你,后来一次次拒绝,直到我学会接受,发现我们可以有很好的默契——连吵架都有默契,为了我无法释怀的问题。
然后我认识了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是她先说要跟我做朋友,带着不易被察觉的快乐。她这么喜欢我,看到我眼睛会稍稍亮起来,那光亮只比见到你时要微弱一些,可她跟我做朋友却不是因为我。
那个男生,从我出生以来只有一个男生,这样明确又大胆地说他喜欢我,我是为他的喜欢而感动,还是为他的毫不犹豫而感动?但那都不重要,因为我只能让他难过,也没法做他称职的朋友。
许闲情转过身来,沈春和已经落后很多了,她停下来等她,后者反应过来之后朝着前面穿短裙的人小跑。
——我想了很久你和我当朋友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夏淳吗,因为我那时和他交好,所以跟我相熟之后可以你顺理成章地跟他接触;是因为魏紫吗,我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有一些相似,我可以稍稍填补你内心的空白。
路灯下,等待她的人眉眼柔和,睫毛长长,乖巧的刘海垂下来没有被风吹乱。
沈春和跑到许闲情身边了,冲她嘻嘻哈哈。
——可我会不相信你是信赖我又值得我信赖的人吗?不会的。
因为感受是真实的,她觉得跟她呆着很舒服就是很舒服,因为那些相处的分秒里,她从未察觉到过不真诚。
因为她不会忘记那天在教室外听到的对话。她在教学楼下的小花坛等了二十分钟,还没有看见许闲情下来,于是上去找她。到门口的时候,她听到那句“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
许闲情的声音。
许闲情在问夏淳。
喜欢夏淳的许闲情在维护自己。她愣在门口。
小心地挪动步子,她偷偷地往里面看。
“你是因为什么而跟她交朋友,我就是因为什么而喜欢她。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跟她呆着很舒服,觉得我们很适合,只是因为这样。”
偌大的教室里,光线刻下许闲情的倩影,她用曾经令她歆慕的眼底温柔,说喜欢她。
许闲情拎包要往外走时,沈春和转身就跑,跑过只有二十米长的走廊,到楼梯口转弯继续往下,匆匆忙忙头发都跑乱了。在楼梯拐角处再转过身来那一刻,她喘着气,抬头正好看见转角过来的人。她对上来人的目光傻笑。
后来她相信,所谓巧合是指灵魂或者思想有某一处是契合的,就好像生物老师画的那些受体和配体,有着各自的形状,有着方形的圆形的三角形的缺口。尽管存在着很多个相似的,但是巧合让我们相遇,遇到你我才明白我为什么是这样的、为什么在这里。我的思想和灵魂里一定有一个契合你的形状,就像海绵宝宝的灵魂里会有一个星形的缺口,派大星有一个方形的。
许闲情正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不知哪一辆电动车被碰到,巨大刺耳的响声瞬间将整条街安静的氛围打破。许闲情吓一大跳,耸肩像一只受惊的小熊猫。
对视的两人愣了一秒,夏天热得像要凝固又像要融化的空气里,沈春和突然笑出一个音节,而后毫无顾忌爆发出一阵笑声。她很久没有笑成这样,笑得倒在许闲情身上,抱着扶自行车的她。
不甚明亮的小道上,虽有人来人往,却没有人会看见她的表情。许闲情由她抱着,无奈地听任耳边的笑声愈发猖狂。沈春和笑着笑着,觉得许闲情好像也在笑。
为什么要在意那个呢?我没有这么狠心,明明好好地在他们身边,还非要他们忘掉幸福的过往和已经不在的人。
我只要记得一件事就好了,在身边的人,就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 * *
程约独自坐在江边的草地上。
好像也是这个季节,这个天气,这个温度,第一次遇到魏紫。
六岁。
盛夏,草丛里不知名的小野花开着,风吹过带起一阵阵阳光下青草的味道。
即将上小学的程约正和家附近的小伙伴们玩闹,一个从没见过的孩子在他们旁边一直看着他们玩,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喊道,我是新搬过来的,我也想和你们一起玩。
小孩总是很容易玩得融洽。
坐在石阶上的程约看着几个不亦乐乎的同伴,尤其是里头穿着灰色裤子白上衣、留着短发的新来的。作为老大他还没说点什么呢,他想了想,从石阶上跳下来,扯了一下那个小孩的头发。
对方摸了摸被扯疼的头皮,很疑惑地看着他问:“你扯我头发干嘛?”扯头发确实不是什么礼貌的打招呼方式。
“你是女生吗?”
“我是女生啊。”
他心里飞快想了想,说:“你为什么不是长头发?我认识的女生都是长头发。”
魏紫双手把头发往小小的脑袋后拨,把手指头变成梳子和橡皮筋,想把头发圈起来,可两侧还是有一绺一绺的头发慢慢垂下来。
“会长长的。”
程约看着她手放在脑后认真的表情,想起自己原本是要干嘛的,于是咳了咳,说道:“我叫程约,我是这里的老大,以后你跟我们混了。”
“好,我叫魏紫。”那个叫魏紫的女孩抬起脸,“咯咯”地笑了。
“喂,”程约苦着脸,转头看向身后的小女孩,“你别老是跟着我啊。”
魏紫给程约起了各种各样不同的外号,几乎一天一个,她成天跟着程约四处玩闹,光明正大喊他不同的外号。刚开始程约对于这小跟班还是比较宽容的,毕竟作为老大有那么几个跟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都习以为常,可是——这个家伙实在是太能缠人了!
魏紫好像听不到他说什么似的,笑嘻嘻地从石阶上跳下来,又跟上去,像甩不掉的小尾巴。
那时候程约想不到,这条小尾巴会跟着他八年之久。
有一回他终于是烦了,毕竟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如果总跟女孩子玩,是会被同伴取笑的。回头看到小尾巴还在,他突然向前猛跑,魏紫也就跟着他一路飞奔。
程约往旧居民区跑,那里巷子多,相互交错,而且墙高、楼间距小、光线暗。
这回能甩掉她了吧。他心里这么想。
再回头,总算看不见她了,他长吁一口气停下来。不过——他抬头看看四周,自己又在哪儿啊?
总不能是他自己迷路了吧,不会的。他喘了会儿气继续往前走。
十分钟后,程约还在纵横交错的小巷里蹲着。
他家住在规划得整整齐齐的小区,道是道路是路,四四方方,他并不熟悉这些小巷,也很少深入这些陈旧的巷子。
他稍微有点着急了,一是为自己,二是想到魏紫也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巷子里,要是她也迷路了、哭了、不见了,那他怎么能算是老大呢。
程约靠墙坐下,抹了抹头上的汗。虽然发生了意外的情况,但是遇事绝不能慌张,得想想办法——老爸是这么教他的。
猛烈的阳光正好照到他身前的空地,有些刺眼。他把腿屈起来,胳膊肘搭在膝盖上,把脸埋在交叉环起的手臂间闭上眼睛。
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前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就知道你迷路了,你别哭,我家就在这边,我带你出去。”
是魏紫。
谁哭了啊,我像是会哭的人吗,她居然住这里啊,真不凑巧。
她一定是笑着说的,一定弯着腰,阳光从上方落下一定毫无保留地落在她的背上,刺目的阳光会将白色的衣服反射得更加耀眼……这些盘旋在头顶的温柔令他不敢抬头。
“走吧,程约。”
这是第一次,魏紫叫他的名字。
他听魏紫说过很多遍这句话。放学之后,和许闲情或其他朋友相聚、骑车出门的时候,她跟他说再见的时候。
走吧,有时候是说我们走吧,有时候是说你快走吧。
代表相聚的“走吧”是一种幸福,代表分别的“走吧”要是还有下一次的见面也没那么寂寞,所以分别的时候一定还要加上“再见”、“下次见”。
人和人会相聚很多次,也会有很长时间的分别,最好就是,每次相聚都能一起走一段路,每次分离都可以下次再见。
可是那么多次的相见和分别里,究竟哪一件,让魏紫喜欢上了他?
这个问题,连同那些事发生时她的心情,都已经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