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空气里热气翻涌，维庸舀了一盆水，将寒换下来的绷带放进去浸泡。

这些绷带都是特殊材质，不沾水不用烘干，只需要泡在水里浸出脏污即可再次使用。

挂灯散发出炽白的光芒，维庸掀眸瞧去，借着灯光将寒身上的伤势看得一清二楚：被冰雹与压缩片割裂的伤痕比比皆是，而手臂上的伤口一路延展到颈部，撕裂得仿若被什么野兽攻击过。

维庸正瞧得出神，一声夹着闷哼的轻笑引得他登时回神：“这么喜欢看我啊，维庸弟弟。”

是寒。

维庸怔忡着“啊”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朵。

他颇有些恼怒，只是在这昏暗的环境之中看不清他蹙起的眉宇，导致他出口的话更像是娇嗔：“谁喜欢看你，少在这胡说。”

寒轻声笑笑，将腰部最后一根绷带拆下。

而后他手上的动作就顿住了。

维庸还在恼着，也没经过大脑细想，出口便道：“快脱啊，磨蹭什么。”

暗色里遥遥相对，维庸没法看清寒的神色，只在短暂的沉默后听到后者的放声大笑。

他攥着拳，被这阵笑声烦得额头青筋直跳：“你笑什么？”

寒笑够了，这才将能动的那只手搭在腰上开始脱裤子：“你爱看就给你看个够喽。”

“......！”维庸总算是反应了过来，他猛地背过身，还险些脚滑摔进池子里去。

可恶、可恶，这个该死的泛星新人类！若不是看在严呈叔叔的面子上，我定然要立刻把他踹出家门让他自生自灭。

背后传来噗通入水的声音，想来是寒坐进黑石池子里，竟然还舒服得喟叹一句。

这池中浴水洗去血污，温热舒缓了伤口的钝痛，

维庸愤愤然地取了带来的毛巾，本来怒气上头，他想由着性子，直接将这毛巾砸过去让寒自己动手。

可一转眼看到寒行动艰难地在水池里移动着身体，他莫名其妙地又心软了。

维庸抿着唇，因为思忖出神导致睫毛轻颤，更令眼神显得晦暗不明。

忽地，一阵温热袭来面部，硬生生惊得维庸倒退几步。

他猝然撞到石壁上，背部阵阵发疼，不由得吃痛弯下腰去。

寒撩水吓他的手尚还愣在半空中没来得及收回，见状也不再有玩笑心思：“你怎么样？撞到哪儿了？没事吧？”

“我没事，你别乱动。”维庸直起身子，语气恼火地道，他拧起锋锐的剑眉睨向浴池里的寒，不再有多余的语言。

他朝着寒走去，在昏暗的灯光中脱掉了上衣，青涩的肌肉轮廓尽数收进寒的眼底。

寒难得结巴：“你......你做什么......”

维庸蹲下身来，沉身道：“洗澡。”

寒微怔，可在维庸一张黑脸的压抑气氛下，他还是乖乖地抬起手臂递了过来。

维庸将毛巾用水浸湿，一手攥紧寒纤细的手腕不容挣脱 ，旋即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手上的血污。

寒想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终究也没说出来，便安静地由着维庸继续。

毛巾滴着水珠砸到水面上发出啪嗒的响声，维庸大概也是不太习惯这样突来的安静，他低着头沉声道：“泛星是什么样子的？”

寒先是一怔，下意识道：“银色的。”

维庸点点头，示意寒继续说。

他本就是随便找个话题打破沉寂，什么样的问题和回答都不太重要。

寒长呼口气，低声说道：“大部分都是银色的，因为所有的建筑都是合金建造，连地面也是合金的，坚不可破。不过内里装潢就各有千秋了，像我最喜欢去的那家甜品店，里头就装修成了花园。”

“花园？”维庸搭茬，移动身体去帮他擦背。

寒道：“是的，这种装修叫做‘仿生环境装修法’，可以仿生出非常真实的土地、草丛、灌木和花朵，甚至连触感和气味都能模仿——当然，都是假的，再真实的一朵花也没法摘取。”

“在泛星上，大部分人是不用工作的，帝国会提供免费住房和免费教育，更会根据每户家庭的人数每年发放生活费用，以保证他们的正常生活。不过，接受军校考试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事情，无论男女，只要合格就会进入军校研读，最终挑选合适的毕业生进入军队之中保卫星球。”

“哼......”维庸轻嗤，“虚假的乌托邦。”

寒默然，并没有反驳。

泛星崇拜武力，以军权至上；而支撑着泛星人安逸生活的一大原由，是因为有源源不断的地球“精英奴隶”被运送来泛星帮他们做苦力活和脑力活。

确实是虚假的。

寒沉默了好一阵子，再开口时已然跳过了这个话题：“泛星新人类较于地球的旧人类，新人类身体素质更好寿命也更长，成熟期比较长，活个150岁也没有问题。”

没想到维庸顿住了手上的动作，沉着声音说：“寿命长不都是拿繁殖能力换的？不然圈养什么人类搞实验。”

寒登时身子一僵。

那话里可不只有讥讽，严肃更是占了大部分。

不过这可不是严呈教给维庸的，而是维庸从“赌场”里学到的知识：新人类在生育后代上较为困难，这也间接性造成泛星“地广人稀”，在进化上也不得不偏向寿命的延长。

所以在此之前，泛星曾掀起一股狂热的研究潮流，专门将地球上刚成年的少年少女带去泛星做繁衍实验——不过都以失败告终就是了。

话说到这份上，两个人原本好不容易平和下来的气氛一下子又变得尖锐起来，维庸本来还想再替他擦擦胸口，没成想寒竟然不顾伤口疼痛，抬手抢走了毛巾自己擦了起来。

场面急转入尴尬 ，维庸也不是自讨没趣的人，遂起身走到一旁默默把衣服穿好。

正是这点短暂的时间里，寒也从池子里走了出来穿好了裤子，蹲在一旁往手上系绷带。

新人类的体质远超旧人类，尤其在自我恢复方面，效率是旧人类的数倍。

身体上那些伤口被洗得干净，可以借助炽白的灯光看清，维庸发现，前天刚见寒时背部那道血流不止的深深伤口，现在已经结痂开始长出新肉了，而部分浅淡的淤青竟然已经消失不见。

还真是强悍的体质。

他在心底嘀咕一句，就这么站在一旁等着寒缠好绷带，穿上外套。

他的手......这就能动了？

维庸眸光里闪烁着惊异，一时间竟然忘了提醒寒他只穿了一件外套。

“走吧。”寒沉声道。

维庸取下手电，引着寒从楼梯上一路走上去。

再拍一下窗台上的按钮，地下通道便重新合上。

维庸将手电放回原位，他本想说点什么打破两人之间的尴尬，可思忖片刻，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还是那句话，他本来就没打算和寒做朋友，主动示好这种事情还是不必了。

寒垂眼靠在楼梯栏杆上，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着11:50，距离维庸出门“干活”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忽地，木门“咚咚”地响了起来。

维庸和寒两人几乎霎时就在这阵敲门声中“和好”了，维庸下意识快步跨到寒面前将他挡住——但是以二人的身高差，当然是挡不完全的。

寒在他背后低声问道：“又是检查？”

维庸摇摇头否定道：“一天一次。”

寒喃喃道：“不会是......”

维庸问道：“是什么？”

“没什么。”寒并没打算解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格外苍老的女声：“小庸在吗？”

闻听此声，维庸立马松了一口气，侧脸冲着寒安慰道：“没事，是隔壁的陈婆婆。”

维庸和寒都是站着的姿势，这一对视，维庸却要抬起头去看他，那感觉叫人颇为不爽。

寒居高临下地瞧着维庸，那张被水汽氤氲的脸上残留湿气，嫩得如同带露的苹果，可那双眼里的杀意匆匆消散，徒增神秘。

维庸敏锐捕捉到他的眼神变化，心下存疑，但显然不是询问的好时机。

“婆婆，我在。”维庸一边儿答应着，赶紧上前打开了门。

门外的老婆婆头发银白，佝偻着背，拄着用木头制作的拐杖，脸上的笑容格外慈祥。

陈婆婆笑着牵住维庸的手臂道：“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吗？你叔呢？”

维庸反手将陈婆婆搀扶住，解释说：“叔叔被分进厂里封闭作业了。”

“封闭作业？”背后传来寒的声音，他走过来与维庸并肩，甚是乖巧地伸出手向陈婆婆招招手，“婆婆你好，我是小寒。”

维庸险些脚下一滑，他是真没想到，寒还会变脸：“呃......婆婆，他，他是......”

他是我的朋友这种话维庸实在是说不出口。

寒抬起手臂一把揽住维庸的肩膀，笑着向陈婆婆道：“婆婆，我是他的朋友，在这里暂住几天。”

陈婆婆浑浊的眼神里溢出晶亮的笑意，道：“原来小严工作去啦，只留你们俩在家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陈婆婆又道：“刚好，你和小寒一起过来吃饭吧，婆婆做了很多菜。”

陈婆婆孤身一人住在隔壁很多年了，属维庸家与陈婆婆家最为熟络，经常互帮互助。

维庸只得应下：“好，那先谢谢婆婆了。”

虽然是住在隔壁，但维庸所在的居民区身处危险的陡峭山腰，所以坐落得稍显稀疏。机械高灯伫立于林间，黄土小道上足印太密，长不出一丝草木。

寒跟在维庸身侧，颇为好奇地打探着四周的一切，这里与泛星实在是太不同了。

“太阳离得好远啊。”寒瞧着天幕上挂着的圆日，凑到维庸耳边小声叹道。

“？”维庸睨向他。

寒却又不说话了，和他一起跟着陈婆婆进了门。

屋子的大体构造和装潢与维庸家无异，靠墙的小木桌上摆放着几盘家常菜肴：鱼香茄子、青椒肉丝、红烧狮子头、胡萝卜炒肉、番茄蛋花汤。

维庸似想起了什么，靠近寒压低声音问道：“你们新人类吃这些么？”

寒点点头肯定道：“当然吃，只不过泛星上的农作物和地球上的农作物基本上没几个长得相像，但是口感都是差不多的。”

陈婆婆把碗筷推过来道：“多吃点。小寒，不要拘谨，当在自己家里就好。”

“好，谢谢婆婆，您也多吃点。”寒笑着应答，在桌子下轻轻踢了踢维庸。

维庸疑惑地抬头看向他，就见寒冲他做了几个口型：一会儿帮个忙。

维庸拧眉：“？”

寒一边儿往嘴里塞口肉，一边儿指了指自己的左臂。

维庸立刻就懂了，这家伙是要去查那个定时双响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