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雨虽是影卫四人当中年龄最小的,却也是最机灵的。活脱的性格,却有一颗缜密的心。
论忠诚,她绝不亚于凌霜、莫冰和陆雪。
所以,到底是遇上了什么事,让一向忠诚的薛雨,连最基本的守则都抛下了?
难道……
良久,萧澜渊才缓缓开口问:“薛雨跟在朕身边,有多少年了?”
凌霜与莫冰相互看了眼对方,异口同声道:“五年!”
五年?
五年前,萧澜渊还是乾仪公主,那时的她虽然已身中寒毒。但由于是间接中毒,寒毒在体内沉积尚未发作。
十四岁的她,也和其他爱舞刀弄剑的少年一样,每日自尚书房结束课业后,便跑到望星阁,研究廖海为她寻来的各种武功秘籍。
还妄想着有一天,远离皇宫的樊笼,仗剑走天涯。
凌霜那时比她年长一岁,莫冰则长她两岁,二人皆是她从宫庭训练营亲自挑选来的影卫。
可是,凌霜和莫冰生性寡言,整日死气沉沉。她问她们什么,她们都只会点头说是。
于是她就想着,还要再选一个话多灵巧的影卫,可以和她一起讨论那些武功秘籍。
恰在那年,同样年仅十四岁的薛雨,从层层严苛的训练选拔中脱颖而出。
仅在宫廷训练营磨砺四年的薛雨,比起那些训练七、八年,甚至要久的待选之士更加的出类拔萃。
只是,薛雨出身远不及凌霜和莫冰那般好,当初这一选择,还遭到了皇兄的强烈反对。
可萧澜渊执意要把薛雨留在身边。只因她第一次见到薛雨时,薛雨给她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
她记得,薛雨那时还不叫薛雨,叫招娣。
别看她长得人高马大,可她爱哭。
与人打架,把别人打伤了会哭;被别人打伤了会哭,想家了会哭;想爹娘了会哭,想弟弟了也会哭。
每逢佳节,她就望着北方,泫然泣下。
也正因为如此,她给薛招娣改名薛雨。
薛雨话多、灵动、跳脱,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出身不好而自卑。
无论遇上什么,都能坦然乐观地面对。她欣赏薛雨这点。
她还记得,薛雨从训练营正式搬到乾华宫的那日,立下的誓言:“此生只效忠乾仪公主!”
所以,除非薛雨死了,不然,她不会不回来!
萧澜渊在锦榻上轻轻翻了个身,手掌下意识地抚过酸胀潮湿的双眼,喃喃道:“薛雨,是不是回不来了?”
……
“娘娘,我是不是回不去了?”
薛雨面色苍白地靠在沈玄的肩上,贴在沈玄背上的胸腔燥热得似要钻出火来。
沈玄安慰道:“你看前面,我们就快到歌都城了,你再挺一挺,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去的!”
沈玄紧了紧扣在薛雨大腿弯的手,调整了一下手上的力道,正要和薛雨继续方才的话,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呱呱声。
沈玄抬头,只见无数寒鸦低空飞掠。
从它们嘴里发出的那呱呱声,此起彼伏,粗粝地磨过她们的双耳,往歌都城的方向飞去。
沈玄望着头顶上方黑压压的一片,心头突然升起剧烈的不安与恐惧。
群鸦低飞,预示着厄运将至,是不祥之兆。
***
三天前
“呜呜……阿娘……阿娘你开开门……”
积雪堆积的路边,一个女童猛拍着一扇紧闭的木门,放声哭泣。
女童身后蹒跚走来一个男子,虚弱地唤道,“喜宝,你过来,你阿娘已经走了,她不在屋子里。”
那男子过来把女童抱起,才走出了几步。
女童扭动着身体,哭喊着:“阿爹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走……我不走……我要找阿娘……我要找阿娘……”
她挣脱开男子的怀抱,扑通一下摔到了地上。她也不觉得痛,连滚带爬地又扑到了那扇木门上。
哭声再次响起,“阿娘,我要阿娘……阿娘你开开门……”
“你阿娘走了……回不来了……”只听那男子扯着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着。而后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一般,沉闷地恸哭起来。
女童小小的手掌拍得红肿,男子实在心疼,只好无奈地把木门打开。
女童猛地冲进去屋内,嘴里依旧哭喊着阿娘。
可是不一会儿,女童失望地跑了出来,仰着泪眼汪汪的小脸,看着男子,抽噎着,“为什么阿娘不在屋子里?阿娘去哪了……”
寒风掠过,吹动地上散落的竹篓,女童伤心欲绝的哭声被搅进风里,愈发显得凄厉。
招牌幌子凄凄凉凉地飘荡着,整个街道寂若无人,封门阖户,偶尔能听到屋内传出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街头巷尾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尸体,无人收殓。野狗在一旁徘徊,发出阵阵低吠。
街面上飘着浓重的熏药味,袅袅白烟迷漫在空气中。
沈玄和薛雨到达寒西镇所看见的,便是眼前这般宛如人间炼狱的惨景!
薛雨收住缰绳,马儿停了下来。
她跳下马车,接着伸手扶着沈玄下了马车。
“你阿爹说得对,你阿娘不会回来了。”沈玄走到女童身边,低头看着她,柔声道,“她去了一个更好地方。”
女童听见陌生人的声音,歪着小脑袋,看向沈玄,抽噎的哭声戛然而止。
只见,眼前站着两位衣着干净得体的翩翩公子。
白色衣裳的公子虽然半张脸蒙着锦帕,可那双黑眸子,像阿娘那样温柔。
女童愣住,紧攥着衣角,泪水从煞白的小脸滑落,跌在了地上。
男子迟缓地侧过头,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沈玄和薛雨,扯着嗓子道:“你们是什么人?快走……快走,这里待不了待不了,会死人的,赶紧离开。”
沈玄说:“我是医者,在平安道客栈遇见过这里的镇民,听闻寒西镇正遭受疫病所困,特来相助。”
沈玄顿了顿,又问,“我还听说,有两位医女来此救诊,不知是否还在此地?”
女童带着哭腔问:“你说是那两位神仙姐姐吗?”
“神仙姐姐?”薛雨小声嘀咕了句,“要真是神仙,这里怎么会变成这般的惨绝人寰?”
女童蓄着泪水的眼睛提溜一转,朝着街尾指了指,“就在前方,那里有家医馆。”
沈玄举目望了望,看见街尾那端,有一块白色的招牌幌子在风中晃荡着,上面隐约能看见医馆两个字,“是在有白色幌子的那间吗?”
女童点点头
男子拽了拽女童肩头的衣裳,低声说:“喜宝,别乱指路,要问对方有何事。”
女童点点头,很听她阿爹的话,“你们找神仙姐姐有何事?”
“想与她们了解了解这疫病的情况。”沈玄温柔地开口道,“你可否带我们前去?”
女童望着沈玄,有些迟疑。
沈玄微笑着弯下腰,把手上的栗子饼,放进女童的手里,“这是我在歌都城买的栗子饼,可好吃了,你和你阿爹可以尝尝。”
女童一怔,低头闻了闻栗子饼的香味,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这栗子饼,真的是给我的?”
沈玄点头:“嗯,给你的。”
男子本想让女童拒绝沈玄赠的栗子饼,可是看见女童此时好不容易从失母的悲伤中转移了注意力,便默默地看着女童把那栗子饼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男子抬眸与沈玄对视一眼,又低下头对女童说:“快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
沈玄轻轻一笑,“不谢,现在你可以带我去找那两位神仙姐姐了吗?”
女童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阿爹,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男子露出一丝苦笑,“你们既是不害怕这疫病传染到自己身上,那便随我来吧!”
男子牵起女童的手,迈着蹒跚的步子,引着沈玄往街尾走去。
薛雨拉了拉脸上的布巾,跟上。
沈玄心急,步子越迈越大,赶得前面的男子也不得不加快脚步。
薛雨走在后头,朝街边望去。
四周民宅的房门前皆有烧成堆的草木灰,和冰雪交融到了一起,灰扑扑的一片。屋檐下扎着辟邪用的菖蒲和艾草。
男子领着她们一路前行,快到医馆时,指了指前方,说道:“前边就是欧阳医师和傅医师为镇民医治的处所,但是镇民大多离开,我们这些留下来的,刚好可以帮帮她们。”
男子的嗓音沙哑得厉害,但沈玄还是清楚地听出他语气中对师叔的感激。
镇民能离开的都离开了,剩下一些都是走不动的,也只能听天由命。
治愈的镇民只有少数,男子和女童也是被治愈的其中两个。
留下的镇民都自觉地汇集到医馆,帮着师叔她们把横死在雪地里的尸体,用木车拉到墓地去掩埋。
男子还叹道:“即便都知道熬过吞食白雪就有可能治愈疫病,可还是有很多人没能挺过去。总有人在夜深人静时扑进雪堆中,待到第二日天亮,大伙儿就会看见,街道或巷子里多了几具赤裸的尸体。”
女童忽然挣开男子的手,抱着怀里的栗子饼跑起来。稚嫩的声音,喊道:“神仙姐姐,神仙姐姐,我有好吃的栗子饼……”
“慢点跑,别摔着。”男子不放心,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追了上去。
沈玄顺着女童小小的背影,一直望过去,蓦然看见医馆门前的两个窈窕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