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从星看到少年兰决,正欲上前,却见一名侍从模样的人从兰府中疾步奔出,道:“少爷,夫子已经到了。”
“嗯。我这就来。”
少年兰决面容精致可爱,可却少了些稚气活力。琥珀色的圆眼眨了眨,便提着衣摆回到府中。
顾从星正欲随他一同前去,却被府邸大门口的护卫拦下。
他只好先退去,在阴影处张望片刻后,干脆给自己施了个隐身诀,就此混入兰府之中。
顾从星跟在少年兰决身后,一路随他进了书房,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侧。
桌案之前,一名白面儒生含笑回首,身着青衫,温文尔雅。
倒是有些像顾从星所熟悉的,长为青年的君子剑大师兄。
“今日明明是春日祭,也难为兰公子不得休沐,又来听我唠叨。”
兰决跪坐在桌案旁,仰着头与夫子对视。
“无事,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青衫男人笑叹一口气,凑近揉揉他的脑袋。
“兰氏乃书香门第,你又是这一代的嫡子,肩负家族重托,也的确要辛苦些。但如今你尚不到十岁便能吟诗作赋,美名传江陵,已是做得极好。”
“今日,只要默下上次所学内容,你便可结束课业了。”
兰决闻言眸光一亮,小脸上虽仍是挑不出错的修雅神色,可却露出些真切笑意。
“多谢夫子!”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写好了那些圣人之言,拜别夫子后便避开守卫与侍女,独自一人来到后苑。
兰府占地颇广,后苑的围墙之后便是一片山林,围墙的边缘处有个小洞,他轻手轻脚地摸到洞旁,确认周围无人后便灵巧地钻了出去。
旁观全程的顾从星:……
原来大师兄小时候也钻狗洞。
他不由得发出几声轻笑,点足越过围墙,跟在兰决身后。
兰决信步逛着,衣袖沾上污泥了也不管,步子越迈越快,也越来越轻,不多时已在山间奔跑起来。
顾从星跟着跑在他身后,只觉得此刻的兰决像是挣脱了镣铐的山鹿,长袖带风,自由奔在天地之间。
兰决越跑越快,可却未注意到脚下一块青石,一脚绊在上面,整个人就向前扑去。
顾从星见状当即就要现身将他抱住,可目光中却瞥到一抹熟悉的白影,先一步托住兰决的身子。
白衣胜雪,仙风道骨的银发男子长身玉立,皎若山巅雪。
顾从星不由得顿在原地。
竟是师尊。
沈慕冰蓝色双眸即使在这春日也像是亘古不化的冰,可却映出了兰决的面容。
他将怀中小少年放回地面,声音仍是顾从星所熟悉的平静:
“你根骨极佳,可愿拜我为师?”
兰决揉了揉眼睛,神色颇有些难以置信,却仍是靠近了些,向沈慕发问。
“阁下是谁?根骨极好是何意?我又为何要拜你为师?”
沈慕极有耐心,对少年的一连串疑问答道:“我来自修真界,名为沈慕,正巧游历至此。你天生单系水灵根,悟性上佳,极适合修仙。若有意求真问道,便可与我同往。”
兰决震惊道:“修真界!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仙人……”
可少年转而又神色一变,看着有些苦恼。
“可我应去做文臣名相的……”
兰决说出这话又望了眼沈慕,在原地踱了几圈,小脸上神色变幻。
他问道:“修真问道,可否济世?”
明明是一张圆润可爱的脸,声音也尚是稚气未脱,可是却问出了这问题。
顾从星不由得腹诽,还真不愧是大师兄。
沈慕神色淡漠:“入仕者,若是位极人臣,可济一国之民;修仙者,若是得道大成,则可救黎民苍生。”
十分有理的回答。
顾从星隐匿在一旁听他们对话,料想兰决听了这话应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师尊,可他转身望去,竟在兰决面上看到了失望神色。
小少年垂下眼睑,眸光黯淡。
“多谢仙人,但我……”
但他尚未说完,便已听沈慕继续道:
“不过救与不救,皆在一你念之间。”
“救世或避世,杀人或渡人,皆是求仙之道。”
兰决猛地抬头,琥珀瞳中光芒流转。
顾从星心中亦是触动,师尊所言,对于久在圣贤规训中的大师兄,便是一条从未展现过的路。
……或许,被师尊斩断枷锁,给予自由的,不止自己一人。
此刻一阵大风呼啸而过,吹起沈慕的白色长袍。他衣袂翻飞,似要就此羽化而去。
兰决抬首望着,迈出一步,握住了沈慕的手。
而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了纷乱脚步声与急切的呼唤。
“少爷!”“兰决!”
不多时就已有人往这边奔了过来,顾从星回首望去,来人是个威严端肃的男人。
他来时听兰府侍从称其为“老爷”,那此人便是大师兄的生父了。
他之前尚是衣冠楚楚,此时却是额发散乱,直到望到兰决与沈慕身影才缓下脚步,惊呼出声。
“仙人!这……可是犬子冒犯了您?”
“并无。此子有慧根,我欲带他至修真界,就此修道长生。”
兰父目露惊疑。
此时兰决仍未松开与沈慕相握的手,反而是仰头道:“父亲,我决定与师尊同往。”
此时兰母也赶了过来,她发髻微乱,一双美目中带着冷光,盯着兰决道:“你想好了吗?”
“恩,我去意已决。”
顾从星见兰决声音坚决,精致的小脸上缓缓扬起一抹畅快笑意。
“别担心,反正你们还可以培养其他孩子做济世名相。”
顾从星听他这般说着,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大师兄背负众望长大,此时尚是童心未泯的少年,对其父母仍存了些埋怨。
可接着兰母说出的话却令顾从星一愣。
她并无斥责,也无反驳,只是轻问了一句:“那你……可还会回来?”
少年兰决亦是神色一滞,他默了默,无声地攥紧了拳头。
最终,他轻声道:“恩。我会回来看看你们的,待到三年后吧。”
自那之后,兰决便离了人间。
此时顾从星眼前的画面飞速流转,春夏秋冬翻过,兰决在青玄剑宗中一步步长大,到了第三年。
可是他并未回去。
顾从星看着十三岁的兰决执笔回了来自人间的书信,便又去修行练剑。
对几张浸满墨迹的宣纸,他只回了一句:“不必多念,两年后归。”
兰决洞府内的洒扫童子见了他手中的回信,稚声问道:“师兄初来剑宗时说要三年后归家看看,怎得延后了?”
兰决狡黠一笑,竟是顾从星从未见过的张扬肆意。
“他们写五张纸有四张都在怪我,那我便也叛逆一回,再晚些时候回去。反正除了让他们生生气,也不会有甚影响。”
他又运转灵力,周身水汽大涨。
“而且我这才将将筑基……待两年后修成功法,给他们展示一番,要让他们瞠目结舌才好。”
时光再次流转,时令更替,又已是两年后。
十五岁的兰决在水镜前换了数件衣服,最终选了件瞧着颇为沉稳华贵的玄色长衣,又戴好师尊所授的螭纹白玉冠,昂昂然御剑向人间飞去。
顾从星跟在他身后,与他同往。
他盯着兰决翻飞的衣摆,心中思绪翻涌。
至此都无甚特别的,缘何能成为大师兄的心魔?
然而此时眼前之景又开始动荡,像是画卷被揉皱一般,一切都在浩荡江水声中流逝。
顾从星不由得停止御剑,当视野再次稳定时,他抬首望去,心中巨震。
眼前的哪有什么陵城,哪有什么人间江南,根本就是一片虚无死地!
黑压压的天幕之下,到处都是倾颓的废墟!
“……父亲、母亲?先生?”
身着玄衣的兰决已经全然失了血色,面色苍白地孤身立于天地之间。
“陵城、陵城怎会变成这样?!”
他自言自语着,随即便拔足狂奔而去!
“兰府!兰府……”
他冲到一处残垣断壁旁,可入目的却只有一片坟茔。
兰决瞳孔一缩,双腿发颤地迈出几步,却“扑通一声”跪在原地。
顾从星站在他身后,亦是惊骇不已,不能发出一言。
就在此时,一处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地表岩石跟着动了动。兰决眸光一亮,立即将那岩石揭开,却发现从中钻出的竟是个盗墓之人!
那盗墓贼与兰决四目相对,当即大呼一声“仙人饶命”就要缩回去,可已被兰决死死抓住。
“别跑!”兰决提着他的衣领,双目赤红,“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仙……仙人,我只是路过啊……这、这陵城两年前发了大水,害了洪灾,城里上千人口全都死光了!!”
兰决登时面如土色,整个身子晃了晃,双唇颤抖地轻喃了句什么,又转而对盗墓贼嘶声大吼:“一派胡言!!陵水多年来从未害过洪灾,你再胡说,我就斩了你的脑袋!”
“仙人饶命,小的所言句句属实啊!!两年前连月大雨,那陵水暴涨决堤,第一个受灾的就是陵城!”
“当时那兰氏人疏通河道,救了一批小孩出去,结果水涨的太快,不过几日,所有人……”
“所有人都被淹死了啊!”
兰决的双眸骤然睁大,他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一般定在原地,唯有双眸越来越通红。
“……死了、淹死了?”
他的脑袋僵硬地转了一周,目光扫过废墟坟冢,双眸中溢出不绝的浊泪。
顾从星闻言亦是惊心骇神,一颗心沉沉坠下。
那盗墓贼惶然地观察着兰决神色,终于在他转头时狠劲一推,连摸带爬地向远方奔逃。
“两年前……”
兰决仍是立在原地,如同被贯穿一般,发出呓语般的声响。
“哈哈,哈哈哈……”
他又哭又笑,像是癫狂一般,自言自语道:
“竟是两年前!竟是死于水患!!!”
“我分明是水灵根!”
“如果我回来,如果我回来——”
“啊啊啊啊啊!!”
少年青筋毕现,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顾从星听着他的痛呼在天地间回荡,只觉肝肠寸断,不由得向他身侧靠去。
可就在此时,心魔境中的一切又发生变幻,已然平静的陵水尽再次掀起波涛,暴虐着向此方冲击而来!
而在江水之中,竟是挣扎着伸出浮肿手臂的无数水鬼!
顾从星心中一震,这绝非人间现实可见之景,分明是大师兄心魔所现!
兰决孤身立在原地,一身玄黑长衣此刻已然全白,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涌来的江水。
“大师兄!”
顾从星大呼一声,抓起兰决的手,立即召出斩鲸御剑飞去!
“放开我!”
兰决挣扎着,对顾从星嘶声道:“我一身水系灵力,却放任亲人与上千无辜之人死于水患!!”
“我本该两年前回来,却因愚不可及的叛逆……”
他言至此处声音哽咽,只一双琥珀色的双眸怒睁着,又溢出不绝的泪。
“我有何颜面苟活!我护不住珍视之人,无能无用至极,还不如就葬身此地!”
顾从星御剑飞驰着,听着兰决一通怒吼,只是无声地与他对视。
直到兰决不再说话,顾从星才缓声道:“可是,师兄你救了我。”
少年兰决闻声一愣,直到此刻才像是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
“……什么?”
“大师兄,你救了我啊。”
顾从星声音微颤,继续道:“若非是你,我早在与血妖对战时就死了。”
“还有梅慈、陶雪亭、阮维、邓昭、霍辰。”
“大师兄,你在幻境中救下的这五人,难道就不作数么?!”
兰决被他这般喝问,眉峰狠狠蹙起,少年的模样也开始发生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