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被乌云笼罩,见不到多少阳光的星期日下午,一群又一群的大雁在香城扇蛤湾的上空来回盘旋,雁群们所形成的黑色线条,仿似水墨画一样为这阴沉的天空添上了一笔又一笔的墨迹,在倾盘大雨来临之前为这宁静的扇蛤湾带来一点生命的痕迹。
此时此刻,在一间叫「汉堡家」的连锁式快餐店,外卖送递员沈松雁正忙于按照客户之前透过电话所下的订单收拾好他们所点取的食物,将它们装上外卖袋中,希望赶在大雨来临之前驾驶店铺的摩托车,将外卖送到目的地。
尽管这次的送递因天气关系时间紧迫,但无论平日工作有多繁忙,送递任务有多赶急也好,每当沈松雁扭动电单车的油门,作为一个驾驶者坐上电单车的座位之上的时候,他始终是坚定不移地遵守道路交通法例,以自己和其他道路使用者的安全为第一考虑,这一点即使他过往曾因此而迟了预定的时间送递外卖而被顾客或是上司责备也从不动摇。
奉公守法是沈松雁自进入「汉堡家」工作后一直坚守的原则,他决不允许自己在工作上因为一时的不快或难为情而要令自己冒着惹上官非甚至是危及自己的生命安全的风险去超速或是不遵守道路交通规则地胡乱切线﹑超车,最终为自己带来更大和更长远的不快与痛苦,他宁可让自己被骂一阵子,也不可以让自己受难一辈子。
沈松雁凭着自己多年来的驾驶经验与技术,最终他成功赶在大雨来临之前到达了他这次外卖送递任务的目的地—桂枝花大学,他扭动了车匙,把引擎关掉,落下电单车的侧架把车泊好,然后他从电单车的座位上爬下来,打开尾箱,取出并提起外卖袋,走入目的地—未圆湖附近的合一楼,当他将外卖交付予客人,正准备回到电单车的停泊处时,他突然被一把沉厚而雄壮的声音叫住︰
「喂!雁仔,多年没见,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你!」一个面带严肃的中年男子大声但语带亲切地说。
沈松雁回过头来,发现叫他的竟然是唐烈燊,他在方神父中学读书时的历史科老师,他戴着银色的方框眼镜,穿着工整的白恤衫与西裤,打上了蓝色的领带,他除了白头发比当年多外,外貌和当年在课堂上沈松雁所见到的他并没有太太的改变,仍然是那一副严肃的学者模样,唐烈燊的身旁还站着一名穿着红色博士毕业袍的短发年轻女子。
刚回过神来的沈松雁恭敬地回应唐烈燊说:「唐老师,你好,多年没见。」当沈松雁说出「唐老师」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心中非常感慨,这是他当年因入狱而被迫提早离开校园,接受狱政机关的规训与惩罚,被改造,被再社会化然后瑟缩在社会食物链的底层委曲求存多少年以来第一次再称呼别人作「老师」。
唐烈燊指着身边穿着毕业袍的年轻女子说︰「这是我的女儿映绣,她今年刚在这所大学的医学院博士毕业,我们今天来这美丽的山城校园去拍毕业照。难得今天我们在此重遇,你也陪我们来拍一张合照吧。」
沈松雁恭敬而点羞愧地接受了唐烈燊的邀请,他们徐徐走到合一礼拜堂附近的未圆湖去拍这张照片。未圆湖,是依山而建的桂枝花大学一个著名的景点,有人说这个湖和在北方一间知名学府的未名湖一南一北,互相辉映;亦有人指其「未圆」之名象征修学者应有的谦卑及进取之心,要对自己﹑对学术﹑对社会的「未圆满」有所认知,亦要时刻抱着追求「圆满」之心。每逢大学的毕业季节,都会有很多穿着毕业袍的毕业生和亲朋好友一起在这个未圆湖畔去拍摄毕业照。
随着闪光灯一闪,沈松雁﹑唐烈燊及其带着专业的数码单镜反光机与脚架的女儿唐映绣一行三人在这个充满书院气息的未圆湖畔,对着满湖的荷花﹑锦鲤和乌龟拍摄了合影后,沈松雁尝试重拾起久违了的笑容对唐烈燊及其女儿说︰「恭喜唐老师,恭喜唐小姐,祝唐老师今后事业如意,大展鸿图,身体健康;祝唐小姐能顺利在医学界中一展所长,学以致用,成为人人称道的妙手仁医,健康﹑快乐地投入生命中的新一页!」
此时,唐烈燊对沈松雁说︰「雁仔,你把你手机的蓝芽开启,我要把刚才拍的相片传送给你。」
沈松雁一脸羞愧地回应说︰「抱歉,唐老师,我没有智能电话,手机亦没有蓝芽功能,不如你把相片电邮给我吧。」
唐烈燊得知在这个智能手机已经乎成为香城成年人的标准配备的年代,沈松雁竟然还未有智能手机,初时有点惊讶,但他想了一想后即面带微笑的说道︰「雁仔,不要紧,没事的,不用道歉,我把相片以电子邮件传送给你吧。」
在沈松雁回到他停泊在马路边的「汉堡家」外卖电单车准备离开之时,意识到连智能手机都没有的沈松雁在出狱后生活应该很困苦的唐烈燊,走近并轻拍了沈松雁的肩膀,轻声而语重心长地说道︰「雁仔,你不要感到羞愧或气馁,你还年轻,年轻人捱世界是很正常的事。一个人以前犯过错,并不要紧,你已经受到了惩罚,你今后要加油努力用心的去做好你现在的工作,只要你肯努力,总会有出头天的。」
语毕,唐烈燊伸出双臂,像慈父对儿子那样,深深地拥抱了沈松雁一会,然后再向他说︰「雁仔,好了,一切尽在不言中,有缘再会,你回去工作吧。」
这是作为一个释囚多年来深深感受自己因为释囚的身份已受着这社会的歧视﹑压迫与侮辱的沈松雁多年来第一次再次感受到真的有人在关心自己,即使唐烈燊明明知道自己是一个释囚亦没有排斥他,他不仅和女儿一起与自己合照,更语重心长地去鼓励和劝勉自己。
深受感动和心情十分感慨的沈松雁,和唐烈燊真诚地道别后,转身稍为把头仰高,试图强忍着自己快要掉下来的泪水,然后爬上了电单车的坐位上,启动了引擎,右手扭动油门徐徐驶走。当沈松雁启动电单车引擎的瞬间,附近的一群雁受了引肇声的影响而向天空四散,为这宁静的未圆湖畔增添了一道同如同用黑色墨水笔画出来的感伤。
在沈松雁骑着电单车离开了桂枝花大学的校门不久,雨,便开始下起来了。尽管沈松雁戴上了配有面罩的头盔,雨水不会直接滴进他的眼部影响视线,但此时的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伤,他的眼泪不断掉下,泪水经头盔与面部之间的空隙不断流出,然后再混合着冰冷的雨水一起流到沈松雁的上衣上,透彻心扉。
当沈松雁驾驶电单车回到「汉堡家」后,他强忍着伤感,保持着对自己工作岗位的尊重,完成了他当天的工作下班后,就立刻去了公共图书馆登入自己的电邮账号,把唐烈燊传送给他的合照打印出来。「不拿公司在自己应得工资以外的一针一线」亦是沈松雁一直坚守的工作原则,他绝对不会用「汉堡家」的资源去打印这张相片,那怕是一张纸,一枝笔,他不该拿,不应用的就绝对不会去拿,就绝对不会去用,这是多年来的铁窗岁月中数之不尽的幽暗狱苦,令沈松雁养成的原则,他不想亦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有机会去再次把他送回那铁窗之内。
当沈松雁把下午时和唐烈燊及其穿着毕业袍的女儿所拍的合照打印出来后,他望着这张自他出狱以来的第一张私人合照,他看到照片上唐烈燊及他的女儿都气宇轩昂,开怀地展现着灿烂的笑容,只有他自己笑得实在十分牵强,连腰骨也挺不太直,有点「寒背」。沈松雁望着这张合照上既不快乐,亦不自信的自己,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想了一会,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张印在A4纸上的合照折迭好,放了在自己的背囊中,之后他离开图书馆。当沈松雁离开图书馆时,夜幕已经降临,但他没有如往常一样购买外卖然后回他那破旧的分租房间中吃,他独自去附近的巴士站乘搭巴士回到桂枝花大学,再次走入这个令他本而平静多年的心境翻起重重波澜的地方。
雨,愈下愈大了,并开始伴随着闪电,不断划过桂枝花大学宁静的夜空,沈松雁径自走到今天下午刚和唐烈燊及其女儿合照的未圆湖畔。这个地方是开放给公众进入的,没有门禁,但不同于午间的是,夜深的未圆湖畔宁静得很,由于是在深夜,除了暗暗的路灯照耀着复古而建的湖中凉亭外,四周空无一人。沈松雁没有打开雨伞或是穿雨衣去挡雨,而是任由冷冷的雨水在洗刷着他的身体,他望着未圆湖中不断被雨水打击的湖面,面对着冬月的冷雨寒风的洗刷,陷入了一重又一重的沉思。
「为甚么我这些年来一直像被社会所遗弃的害虫,寄生在社会的最底层?受尽种种压迫﹑欺凌﹑歧视?!难道监狱中的更新标语,那些说甚么社会要给予机会更新人士,令他们出狱后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宣传都是假的吗?!」沈松雁望着不断被冷雨狂风洗礼的未圆湖湖面,独个儿在雨中对自己的内心拷问着。
「本来,我作为一个在小区内的知名教会学校—方神父中学的高中生,即使成绩不算突出,但是要透过高考与大学联招,考上香城的大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为甚么今天的我不能像唐烈燊老师的女儿一样大学毕业,穿上毕业袍高高兴兴的去和亲人去拍毕业照?为甚么我反而要在连锁式快餐店里做流水式生产在线的奴隶,依靠着和香城法定最低工资相差无几的微薄薪金苟延残喘,为世所离,为世所欺,为世所弃,失去了去与大部分亲人的关系,近乎六亲不认,无家可归,只能居于破落的分租房中?!」沈松雁再次认真而愤怒的对自己的内心拷问。
沈松雁在未圆湖边不断与内心在「吵架」,他边走边「骂」,突然,他感到他的鞋子好像碰到了甚么东西,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只灰雁,牠的一只翅膀好像受了伤,在屈曲着,牠只能痛苦而缓慢地的在地上依靠自己的身体和双足在爬行着。
沈松雁望着这只受伤的灰雁,心想︰在这样的冷雨狂风的晚上,这只离开了雁群的受伤孤雁可能随时撑不过这晚上。沈松雁对这只受了伤的灰雁心生怜惜,他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包裹着这只灰雁,并拉上了拉链,仅将牠的头部露出以让牠保持呼吸,然后将牠放在未圆湖畔的凉亭中间,希望会有巡逻经过的大学保安人员或是在明天日出时会有学生﹑职员去发现它。
在安置好这只受伤的灰雁后,沈松雁在这个被雷雨笼罩下的未圆湖畔凉亭中,若有所思的看着这只受伤折了翼的灰雁深深地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