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爹爹。”
君厌离在地上滚了几圈,而后费力爬起身,迈着短胖的两条腿朝着秦钦小跑过去,白萝卜似的小手紧紧揪住血迹暗沉的衣角,喜悦地呼喊着,小巧可爱的鼻子小犬般扇动,陶醉地嗅闻着秦钦身上的味道。
耳边叫声不绝,秦钦微动了动,君无忧放开他,目光迎上温润却略显迷惘的墨黑双眸,红瞳微眯,眸色深沉,意味不明。似喜非喜,似怒非怒,隐约可见眼底潜藏的几分不满,似是没想到重逢相见,秦钦会是如此平淡的反应。
“怎么这样看我?不认识我了吗?”低声笑问一句,目光垂下,乍见锁在秦钦脖颈处的铁链,脸色一冷,钦天剑受召,轻响一声,蓦地起在空中,出现在君无忧面前。
剑风过,铁链立时断成两截,连带着脚上的镣铐,也在钦天剑的威芒下哀吟一声,咔嚓断了开去。
君厌离踢开比之沉重数倍的铁器,手脚并用坚持不懈地往秦钦身上爬。君无忧一把捞起君厌离,按住他乱动的手,将他送进秦钦怀里,勾唇道,“看好厌离。待本君解决完身后这两只讨厌的魔物,再好好与你说话。”
闻言,秦钦微蹙了蹙眉,视线终于从身前陌生却又觉无比熟悉的红衣男子身上移开,看向双眸含恨,不自觉将唇咬出血珠的花弄月,张了张嘴,却是不知该如何解释,从何解释,为何解释。
“阿离……”
似乎除了唤一声阿离,再没有别的话能对她说出口。歉意的,愧疚的,赎罪的话,在切身经历过萧清离所经受的一切之后,皆成了徒劳无力的辩白。
“阿钦哥哥,你解释啊,你告诉我,他说的都不是真的。”
从恨中孕育的水光氤氲眸中,花弄月妖媚的脸上浮出癫狂的红,目光颤抖着望着早已深深长进血肉里的那个人,期待着从他嘴里说出自己想听的话。
然而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除了当初告知她将要离开时的笃定,此刻在他脸上看见的,是心疼,是不忍,是逃避,是羞愧,是为难,是哀痛……那么多的情绪,却唯独没有自己想要看见的。
于是笑起来,凄凉地笑起来,痴狂地笑起来。花弄月笑得几乎站不住,双手捂住变得扭曲的脸,似哭一样的笑声从指缝间漏出,渲染出铺满天地的怨恨与绝望。
“哈哈哈哈哈哈哈……秦钦,阿钦哥哥,你真的好残忍,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残忍……哈哈哈哈……”
司马谢深深地皱紧了眉,回身抱住花弄月,柔声安慰。然而不论他说什么,那几乎要刺破耳膜的癫笑依旧没有停歇。
阴厉的笑声如鬼瘆人,正为七月火渡气疗伤的顾长梦无端被这声音乱了心智,面色一白,蓦地喷出一口鲜血,随即两眼一翻,身体一软,就这么倒了下去。
秦钦亦被这暗含杀意的笑声逼得变了脸色,冷汗绵密渗出,唇颊血色如潮退去,体内血脉逆流,眸中渐渐浮出痛苦之色。察觉到尖利笑声中暗含的摧毁之力,君无忧沉了脸,目光看向亦忧心忡忡望着秦钦的君厌离,果断命令道,“厌离,照顾好你爹。娘去解决那烦人的东西。”
君厌离点点脑袋,咿咿呀呀朝着君无忧咕哝两句,回头将胖乎乎的小手按在秦钦的心口之上,乌亮的瞳眸直勾勾盯视怀抱自己的人,一道泛着柔和金辉的光芒便顺着稚嫩的小掌涌向身体中,秦钦便觉那难以忍受的痛苦锐减,另有一股温和的力量在血脉中游走,似为他修复那些破损不堪的元气。
君无忧转身,缓抬双眸望向倏忽停了笑,正恶狠狠瞪着他,似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的花弄月,嘴角勾出抹轻浅的弧度,慢悠悠道,“笑完了?可以动手了。”
话音落,两道身影如猎隼扑来,君无忧微微眯眼,在狮爪与剑尖袭身的瞬间移开身位,钦天剑随即竖立身前,银剑闪烁森然寒光,剑身随着妖息汇入愈发坚韧,剑灵本相化作一层银辉包覆在剑身,在主人的挥舞下,乍开一道摇山振岳的剑芒,将对面两人再度攻来的招式逐一化解。
几招下来,花弄月眸中的恨怨愈发骇人,心中杀意排山倒海,凶猛到可不收拾,驱使着她一次次操弄玉剑向那凌迟着她心脏的一抹红。无法排解的痛与恨在此刻全数转化成对面前人杀意凛然的攻势,一招一式,不留余地,欲直取其性命。
一时间,光影乱晃,方明不久的天空再一次被惊人的妖魔之气掩住光芒,乌云裹挟着惊雷从四面八方滚涌而来,平添几分压抑与沉重。
花弄月与司马谢一前一后呈夹击之势,倏尔以闪电之势出招,倏尔似鬼魅飘忽不定,携着阴诡魔息往不知是何来历的妖物攻去,然而不论如何刁钻的角度,总是在即将碰触到对方的一刹那间被及时挡下。激战数十个回合,二对一的战斗,竟未能伤其分毫。
司马谢暗暗心惊,对这妖不自主生出三分忌惮,一面配合着花弄月继续出招,一面飞快思忖着破局之法。
余光瞥见一旁紧盯着战场,面色苍白似弱不禁风的人魔,虎眼闪过一丝暗芒,袭向君无忧的狮爪猛然变了方向,朝着毫无防备的秦钦利箭一般蹿了过去。
几乎是在他转向的同一时刻,君无忧便发现了他的意图,霎时间,脑中有一瞬空白,无法控制的慌乱袭上心间,手中的钦天剑受到影响,微微一颤,下一刻,便被陷入癫狂状态的花弄月一剑挑飞。君无忧勉强运气击出一掌,将险些刺进胸膛的玉剑击退,转瞬化光疾向秦钦身前而去。
落地一刹,火烧火燎般的痛由被利爪划破的肌肤上清晰地传到脑海。君无忧咬紧牙,抬手将嵌进皮肉里的魔爪生生拔出,五指一用力,司马谢顿时惨叫一声,将人狠狠甩开,君无忧冷眼看向追击而来的花弄月,眼里的杀意亦同对方眼中的一样炽烈。
见他为护自己受伤,秦钦脸色白了又白,抱着厌离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顾不得花弄月下一步动作,急忙上前问起君无忧,“你……你怎么样?”待看到他胸前几道皮肉外翻,汩汩往外渗血的狰狞伤口,眼中的心疼几乎化成实质,眉头深蹙,再开口声音便不自主带了微颤,“疼吗?”
从没有哪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千年间从来都是充当着保护别人的角色,何曾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也需要别人保护。若非修为尽失,何至于此连一个区区几百年修为的魔物也应付不了,如今不仅救不下无辜的百姓,还害得这人为救他而受伤。
不尽的自责淹没了双眸,秦钦望一眼四面废墟掩埋下血流不尽的断躯残尸,遥望一眼尚在云端与魔物缠斗的龙冥,又望了眼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顾长梦与七月火,再望一眼稍微靠近便如受凌迟酷刑的花弄月,,最后望向身前明明受了伤却仍笑盈盈看着自己的人,微张了张唇,表情痛苦地闭上了眼,两行泪顺着紧闭的眼角快速滑落,坠在线条流畅优美的下颌上,晶莹剔透。
从未见过秦钦流泪的模样,君无忧当即慌了神,边手足无措地抬手为他拭泪,边柔声安慰道,“我没事,你别担心。只是皮外伤,算不得什么,很快就会好了……”
君厌离亦用自己的小手轻轻拍打着秦钦的胸口,仰着白嫩的小脸眨巴着眼睛直喊,“爹爹,爹爹,爹爹。”
看着那泪,花弄月有一瞬的怔愣,不过片刻,魅惑的瞳眸染上古怪的快意,她咯咯笑起来,手指勾卷起一缕长发含在唇边,用无辜而纯真的语气道,“阿钦哥哥,看着你哭,我竟然觉得好快乐。你是为了他哭吗?”她伸手指向君无忧,“他受伤了,所以你哭了。如果……”她弯起眼睛,语气倏然间变得阴毒,“他死了呢……”
随着此话一出,气氛陡然一变。秦钦猛地睁眼,声音忽然间变得凌厉,“阿离!”
再多却是无法说出口。虽暂时还未恢复自己与面前狐妖的记忆,但凭心中直觉便知自己与他之间有莫深的关系。否则,不会在听到花弄月要他死时心间猛然生出一股比对萧清离的愧还要深沉百倍的痛。
究竟要如何才能求得萧清离的原谅,让她放下对自己的恨,已不是现在所该思考的事情。从功德囊中取出止血生肌的药丹递与狐狸服下,回首一望,远处天际彩芒大现。
微顿了顿,便在瞬息之间,恢复往日的从容镇定。再回首,避开花弄月恨极伤极的视线,秦钦沉声道,“仙门十八宗已攻破魔宫,魔后与众皇子公主有难,阿离,你还是速与魔君汇合,请魔君与仙门重新商定人魔两族和平共处之事为先罢。”
闻言,花弄月猛地抬头往虚空之渊的方向看去。司马谢亦托着手上的胳膊飞身至花弄月身边,声音慌张,“小月,那边!”
仙门修士如辰星闪烁,眨眼间距离便近了一半。花弄月清楚地看见,魔后银猊以及守护在魔后身边的六位皇子公主们齐齐被锁妖链锁在身后。心下大震,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是你?”花弄月直视秦钦,虽是问,语气却十分笃定。
秦钦不答,只轻声道,“快去罢。”
花弄月咯咯笑了两声,神情莫测看了秦钦一眼,随即转身,和司马谢一并朝银玄气息所在位置化光疾行。
天际一声龙吟,巨大的龙爪一收,将不要命似的扑来的最后一名魔兵捏个粉碎,龙冥冷看一眼似灰烬飘落的魔物,化为人形,从云端落下身,回到主人身边。
目光掠过断臂倒地的七月火与顾长梦,眼神闪了闪,转头看向主人,一下撞入秦钦关切的双眸,立刻垂下头,嗫喏不安道,“主人,对不起,没有你的命令,龙冥擅自撤除禁制……”
小狐妖告诉他,秦钦很可能有危险,一边是对主人命令的绝对服从,一边是发自内心对主人安危的担忧,纠结许久,最终,后者压过前者,冒着被主人责怪的后果,龙冥撤下了禁制,放出了不知为何恢复心智的君无忧。
秦钦抚了抚他的头,“无需自责。若非你来得及时,七月和长梦说不定要命丧于此。”
君厌离一见到龙冥,立刻张开手向他索抱,秦钦将君厌离递到龙冥怀中,脚步一转,走到顾长梦与七月火身边,先将顾长梦扶起来,又急忙叫君无忧扶起七月火,观两人脸色煞白如纸,探两人气若游丝,不待多想,抬掌便欲为二人渡送自身刚恢复些许的仙元。
君无忧眯了眯眼,猛地握住秦钦的手,看向他的红瞳中不悦与怒气并存,“再这样下去,你就要彻底成为一个废人了。你什么时候才能为你自己为我想一想,嗯?”
秦钦微怔,君无忧直视他,嘴中却是向君厌离命令道,“厌离,这两人交给你了。”
君厌离叽里咕噜胡乱应了一句,从龙冥怀中蹿至君无忧面前,对着他比划了几个动作,随即屁股一扭,朝着秦钦又喊了几声爹爹,抬起两只小手,分别按在七月火与顾长梦心口处,金色的辉芒自掌中流泻,缓缓飞入七月火与顾长梦的身体之中。不多时,两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七月火断臂处的血肉竟有了重新生长的迹象。
随着二人伤势的逐渐愈合,君厌离原本白里透红的小脸却慢慢褪得只剩下了白,乌黑有神的眼眸中覆上一层灰暗的膜,宽长饱满的眼皮疲倦地向下垂,嘴中哼哼唧唧的叫声亦变得绵弱无力。秦钦心中一紧,担心厌离出事,急声道,“够了。”
君无忧接住完全闭上眼落下来的君厌离,宽慰道,“厌离不会有事,你别担心。只需睡上一觉,他便能恢复如初。”
不知为何,秦钦十分相信这只狐妖的话,他点点头,视线越过狐狸,望向头顶一片灿烂霞辉,熟悉的几道身影在流辉的挟持下被迫前行,略沉吟片刻,秦钦对龙冥道,“龙冥,帮我查探下未央国的情况。若……”他顿了顿,“若还有生者,将他们转移到别的……”再顿了顿,“别的未沦陷的地方罢。”
因为自己的无能,没能求得银玄对人族网开一面,更因为被司马谢阻拦,错失了拖住魔军的时机,导致无数生灵遭到魔族屠戮,四望残垣断壁,秦钦垂下眼,这份罪,唯有以银玄之死,方可赎之。
龙冥点点头,身形一动,残影未散,已在数里之外。君无忧定定看着秦钦,“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抬眸,秦钦亦将目光锁在狐狸身上,红衣艳艳,红发灼灼,妖冶红瞳中的款款情意撩拨着心跳,默然良久,终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记忆中有道模糊的红色身影一直伴在自己身边,秦钦确信那道红影便是眼前之人,不,是妖,一只光看便忍不住令自己心跳如雷的狐妖。只是这只狐妖的名字,此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君无忧闻言一愣,轻抚着君厌离后背的手指蓦地停住。长睫微垂,眸光颤动,片刻后,却是勾唇一笑。
“问君此心何所愿,惟愿此生君无忧。本君名唤……君无忧。”
他将他赐下的名字,亲手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