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钦做了个奇怪的梦。
一抹孤独的红静静立在河边,他举步靠近,便听一声熟悉而欢喜的呼喊,“秦钦。”对自己的出现,似是期盼已久。
他认识自己,秦钦想,或许自己也认识他,在听到这声微甜的呼唤时,心里倏忽变得柔软,心间油然而生一股莫以名状的熟悉的悸动。
他加快步伐,走到那道红色身影身边,张嘴欲唤出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
他叫什么呢?
秦钦盯着那张让他呼吸微滞的绝色容颜,张了张嘴,盘绕在心间的那两个字始终无法顺利吐出来。
“秦钦,你怎么了?”
那道红色身影这样问。秦钦垂下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这是怎么了?
拧了拧眉,正欲细思,又听一声失落的问,“秦钦,你是不是,像我忘记你一样,也忘记了我?”
他惶惶然抬头,欲向他解释什么,河岸的草伏了伏身,那抹红色身影倏忽在他面前轻烟般开始消散,他急忙伸手想要将他抓住,可最终,手中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抬脚欲追,却猛然间跌入冰冷的河水中。
猝然梦醒。
身下冷硬冰凉,隐约感到有寒气浸身。举目四望,周围漆黑一片,闭了闭眼,压下心中那股闷痛,撑起身,抬脚,忽闻一阵锁链哗啦声,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的脚踝处竟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副脚镣。
不沉,却足以限制他的行动。秦钦拖着脚镣,在黑暗中摸索着慢慢往远处透出微光的地方走去。没走两步,便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极力稳住身形,方直起腰,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到了跟前。
有门被打开的声音,秦钦循着声音望去,借着门外微弱的光亮看清了来人。
是阿离。
秦钦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缓缓挪身到阿离面前,越离得近,心头那股愧意便越浓烈,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即便如此,他仍强撑着站到了清离面前。背后已然湿透。
“阿离,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秦钦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阿离,只说了这一句,他便不敢再说下去。在那似要灼穿他的目光下,动了动唇,终是将那苍白无力欲为自己辩罪的话咽了回去。却没想到,在他羞愧难当,欲垂下头的瞬间,一道极快的掌风扫过,在他脸上落下五道鲜红指印。
他抬起头,迎面又是一巴掌。
他沉默地受着,在这泄愤似的巴掌下,心间那股愧意竟有了发泄的出口,莫名轻了些。
许是扇得手疼,许久之后,萧清离停了手。
“阿钦哥哥,真是好久不见。”
一字一顿,没有少女的情动欢喜,只有让人不自主发颤的森冷的讥讽。
两颊火烧一般,秦钦闷咳两声,郁结在心间的那股愧又开始作威,似乎血液里带着刺,流经的每一处,都泛起蚁啮般的痛。
房内倏忽燃起灯烛,秦钦侧头望向坐到方才他躺着的那张寒冰玉床上的清离。
与银芽相同的相貌,却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秦钦记得,阿离少时最喜欢穿一身明丽的鹅黄纱衣,如今却是一身妖娆的红衣,眉眼间的灵动天真历经千年时光磋磨变成了勾人心魂的妖娆妩媚。有些陌生,更多的,却是心疼。
“阿钦哥哥,为什么不说话呢?千年未见,已经和阿离生分到如此地步了么?”
萧清离咯咯娇笑两声,起身慢慢走到直直盯着自己的人面前,伸指挑起秦钦下巴,迫使他面朝自己。
“阿钦哥哥,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阿离?”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侧,妖艳双眸中凄惶氤氲,继而神经质地问道,“阿离不好看吗?你不喜欢吗?”
挑在秦钦下颌的手猛地一合,改为死死钳住,带着媚意的声音陡然间提高,瞬间化成无法压制的暴怒。
“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
眼中逐渐染上疯狂,萧清离抬手,狠狠给了面前从头到尾看着自己从平静到疯狂的人一耳光。
秦钦偏过头,在下一道袖风袭来之前,闭上眼,轻轻说了一句。
“阿离,对不起……”
这三个字,千年间,他在心中已念过无数回。曾想过或是在阿离的墓前,或是对阿离的转世,以期这真心实意的三个字将折磨了他千年的愧疚卸下,可如今真的说出了口,才惊觉自己是多么卑劣。
心头的愧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发沉重,压得他无法呼吸,苍白了脸色。
只这一句,萧清离眼里生出了水雾,顿在空中的手缓缓落下。半晌,萧清离扯嘴讽刺一笑,“你以为,只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秦钦,你欠我的,我要你百倍奉还!”
秦钦抬起脸,深深凝视强忍着泪倔强地恨着他的清离,良久,嘴角慢慢扯出一抹意味难辨的笑。
欲赎之罪,终于得以遇见那个正确的人。不再逃避,他要将曾独自允诺下的罪,剖出铺开在萧清离面前,请她治罪,求她原谅。
待萧清离心情平复些许,秦钦召出清离剑,将剑递到她面前,温声道,“阿离,这是我专门为你饲养的灵剑。你试试看,趁不趁手?”
剑被轻慢地挥掉在地上,秦钦默默捡起放到桌上,随后在萧清离对侧坐下来,沉默与她对视。
那双眼里的恨和他心头的愧同样滔天,心被刺得一缩,握住清离剑的手不由收紧。
默然良久,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阿离……你为何会在魔界?我以为,你已经……”
“以为我死了,是吗?”不待他说完,萧清离咯咯笑着接过话头,又忽而神色一冷,“这都要,多亏了你啊,阿钦哥哥。”
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东西,萧清离微微眯了眯眼,勾绕过身前一缕头发,咬在齿间玩弄,那双眼里,却悄然漫上蚀骨的恨。
“我所承受过的痛苦,秦钦,你也亲自去尝一遍吧!”
秦钦心又是一痛,还未等他说些什么,便见清离伸手覆住他的双眼。下一刻,无法抗拒的睡意袭来,身体一松,立时便陷入无边黑暗中。
桥下蜿蜒小河中,一对恩爱鸳鸯交颈而嬉,风在水中纹出层层涟漪,岸边落花点缀其间,随清风流水悠悠飘荡。日光跃动,在水面闪耀出颗颗夺目的金色星点。
“阿离,阿离。”
有人在耳边呼唤。目光从河中移开,侧过头,便见一熟悉的白衣少年神色担忧地望着自己。
秦钦怔了怔,痴痴望着那白衣少年,片刻,有声音从嘴里发出。
“阿钦哥哥,你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是阿离的声音,却似从自己嘴里发出来。怔愣一瞬,秦钦慢慢垂下眼,果然见到一身鹅黄。直到此时,他方恍然阿离所说那句话的意思。
此方天地,他不再是秦钦,而是当初那个被他抛弃的萧清离。面前的白衣少年才是他自己。
少年秦钦垂首,不敢面对她,“或许三五十年,或许三五百年,或许永远也不回来了。”
秦钦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心因为他这一句话而痛了起来,失落,难过,不舍,怨恨……一齐涌上心间,眼角不觉间竟滑下两行泪。
“这样啊……阿钦哥哥,那你能不能答应我,偶尔回来看一看我?”
秦钦抬起脸,泪流满面地乞求他,“三五年也好,三五十年也好,能不能让我在有生之年,再见你一面?”
秦钦感到自己的心抽痛得厉害,她想对他说的不是这些。她想说的是,阿钦哥哥,能不能带我一起离开?
可最终,少女的矜持没能让这句话出口。
少年秦钦抬袖为她擦去泪,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我答应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定会回来看你。”顿了顿,神情变了变,似是有些难以开口,“阿离,你……若是十年内我没回来,你就忘了我,好吗?”
秦钦定定望了他会儿,抿着唇,慢慢地点下了头。
她不想答应,可为了阿钦哥哥的求仙之志,她无法不答应。
自此一别,三年光阴晃眼即过。院里的海棠盛放了三年,终于在这一年彻底枯败。
秦钦立在阶前,看家仆们在眼前忙忙碌碌。萎靡的海棠树被连根拔起,新买的木樨花填了进去,明黄色的花衣在风中招摇,摇出半院清新雅丽。
移栽结束,下人朝她弯腰低头,“大小姐,这木樨树可还合您的心意?老爷求了好久,才求下这株树呢。”
秦钦点点头,再看了一眼,转身回了房。
那株海棠是幼年时秦钦和她亲手种下,精心养了八年,颇有姿色。如今不过荒废三年,便花黄叶落,成了株死树。
等的那个人,没回来,她的心,也慢慢地在走向枯萎。
木樨花在阶前又落了五年。
满地残花,秦钦蹲下身,拾起一片花瓣,捻在手中,怔怔地看。
爹娘无可奈何的劝犹在脑海回荡。
“清离,你再这样等下去有什么意义?你日日夜夜想着他,可说不定他早已经忘了你。”
“八年了,他一次也不曾回来看你,你也该放下了。”
“放过你自己吧。”
手中蓦地一用力,娇弱的花叶拦腰折断,带着莫名的坚定,秦钦起身,回房开始收拾东西。
意识到阿离要做什么,秦钦立刻想要制止,脑中下达停下的命令,可这副属于阿离的身躯,他根本无法控制。三魂在脑在眼在心,独不在身,身体被萧清离操控,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离背上包袱,避开下人,溜出萧府,一脚踏入寻他的路途。
三年,五年……她在许多地方听到他的故事。仙门新秀,天纵奇才,救世慈悲,举世无双……她追随着他的步伐,走过每一座流传着他光辉事迹的城。
可总是慢了一步。每当她听到人们嘴中他的名字,她惊喜地问,却总是被告知他已经离开,去往下一个即将留下关于他的故事的地方。
迟了的那一步,慢慢碾在那颗绝望的心上,将她碾进泥土里。她肮脏污秽的泥土里任人践踏,任人凌辱,任人玩弄。昔日纯洁善良的萧清离死在了那场由她亲手点燃的大火中,被恨与执念扭曲灵魂的花弄月于火中重生。
弃人,成魔。
她一步步的爬,用自己的美貌,用自己脏污不堪的身体,用自己阴狠的手段,在魔界中一步一步地向上爬。
百年艰难岁月,回首匆匆,身在其中时,却仿佛掉在煮沸的泥汤中,那么痛苦,那么煎熬。
即便如此,每当脑海中浮出那张清雅温润的脸,心中的恨与执便支撑着她坚定地走下去。
为什么,明明活着,却从未想过回去看一看她?是早已经忘记了她,还是身边早已有了新人?
她不甘心!明明答应过她,明明答应过她!
他怎么可以忘记自己!她不允许他忘记自己!
感受着那恶心粘腻的亲吻,秦钦偏了偏头,她想推开身上的人,可她做不到。
“司马谢,你说的那种咒术,到底什么时候才教我?”
“小月,这种时候,就别提那样煞风景的话了。”
司马谢舔了舔她的唇,双手在那白皙滑嫩的肌肤上肆意游走。
秦钦咯咯娇笑两声,伸手捧住他的脸,轻眯双眼危险地看他,“你若再食言,我就将你的心挖出来,献给摇风。”
司马谢在她掌心蹭了蹭,不在意地笑道,“小月,你可真是无情。”手稍用力一动,引得秦钦急喘一声,这声音带着荡人心魂的媚意,他享受地哼了哼,继续笑道,“你告诉我,这咒术,你要用在谁身上?”
秦钦推开他,起身整衫,偏头轻笑一声,“司马谢,我要用在谁身上,与你何干?不该问的,我劝你一个字都别多问。”
司马谢见她面上隐约现出怒意,连忙敛了神色,“好好好,不问就不问。”走到她身边,将人搂进怀中,二指挑起下巴,深深地往她唇上亲了一口,“明日这个时辰,你再来此处,我教你。”
司马谢果然不再食言。
秦钦心疼地看着她刺破自己的心口,往写着自己生辰八字的石人身上浇灌心血。
“秦钦,我要以我之血,咒你永生永世无法忘却我。以我之命,咒你生生世世无法从愧疚中解脱。”
“我要你,背负我对你的恨,永远痛苦地活着。”
血咒成,石人身上布满心血织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