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顾长梦传来消息,十八仙宗内没有知晓女修下落的人。
三千年前,人族即将倾灭时,那名女修似风般忽然间出现,又在之后似云般消散。来去无影踪,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没有人清楚她的身份,像是一个不解之谜。
各仙宗长老也正想办法寻找此女下落,奈何宗门秘卷翻遍,告示贴遍,也没有半分有用的线索。
仅有凌云宗一名曾目睹那场大旷世之战的长老,于临终之际,凭借与生俱来无与伦比的记忆力,将那名女修容貌颤巍巍描摹了出来。
顾长梦将从凌云宗长老处讨来的画轴缓缓在桌上铺开,奇异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根本无法看清画像上女子的相貌。只看到一身着似锦云织成的七彩流仙长裙,身姿婀娜娉婷,却似以轻纱覆面,五官模糊的一名女子。
明明脑海中存留女子精致的眉眼,可女子完整的容貌,不论如何努力回想,始终都只是一片朦胧淡影。
盯得稍久,眼睛还会酸疼。君无忧揉揉眼睛,“秦钦,这画真古怪,眼睛都看疼了也还是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
七月火,顾长梦,龙冥亦和他做着同样的动作。
秦钦闭了闭眼,试图用手拂开那雾纱般遮挡女子的薄膜,却终究只是徒劳。无奈之下,只好叫长梦收起画轴。
正在此时,秦钦却觉功德囊中许久没有动静的魔灵,似是忽然从睡梦中惊醒般,猛地抖动一下,在里面上蹿下跳,须臾便自主从功德囊中跳将出来。
面前忽地出现团黑雾笼罩的魔球,君无忧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便要伸手去抓,不想却被魔灵机敏躲开,一个飞射,直扑到顾长梦收卷画轴的手上,顾长梦一时不察,手一歪,刚卷好的画轴掉在地上,又散了开去。
“师尊,这是……?”瞧了瞧魔灵对着画中女子蹭来蹭去的痴呆模样,顾长梦讶然问秦钦。
七月火蹲下身,用剑尖戳了戳那团黑色不明物体,便听咿咿呀呀一阵婴儿似的叫唤,呆了呆,同样扭头询问秦钦,“祖师爷,这是……?”
龙冥亦新奇地盯着魔灵,眼瞳闪亮。秦钦微凝眉,迈步过去,捡起地上画轴,那魔灵便随着他的动作悬绕在他腕侧,微微颤动,似是觉得欢喜,嘴里叽叽咕咕不停。
秦钦将画轴收进袖中,摊开手掌,魔灵便乖巧飞进掌中,亲昵地蹭来蹭去,感受到魔灵对自己的依恋喜欢,秦钦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君无忧早先便看这鬼东西不顺眼,此刻再见这鬼灵精怪夺走秦钦目光的小东西,哪里还能忍,怒冲冲跨步到秦钦面前,揪起魔灵便要将它扔出窗外。
就在他抬手之际,魔灵似有所感,顷刻化烟散去踪迹,君无忧一惊,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愣了一瞬。耳后忽起一阵婴啼,即刻转头,却见秦钦胸上竟莫名多出个脚掌大小光着屁股嘤嘤哭泣的婴孩。
“爹爹,爹爹……”
奶声奶气的哭喊,将顾长梦和七月火的下巴惊掉在了地上。
这发展着实超乎所有人意料,秦钦虽素来淡定,此刻也禁不住凝固了表情。
伸手将由魔灵幻化出来的孩童从胸膛上撕开,面对一室惊诧呆滞的目光,秦钦沉默了。
手中的婴孩尚在爹爹爹爹地喊个不住,秦钦按了按眉,不知该不该应这一声声听得人额角直跳的爹爹。
君无忧肢体僵硬地走到秦钦身边,茫然问道,“秦钦,他为什么叫你爹爹?我们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闻言,七月火和顾长梦终于回过神来,火急火燎围到手脚胡乱挥舞朝着秦钦泪眼哭喊爹爹的孩童身边,一顿猛瞧之后,忽然同时伸出魔爪,欲将生得漂亮可爱的魔灵小童抢夺到自己手上。
似是察觉到两人不怀好意,小童屁股一扭,手脚并用攀爬至秦钦胳膊上,速度快得似只小猴。
“爹爹,爹爹。爹爹。”
小童抬起圆滚滚的脑袋,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两下,望着神色怔愣的秦钦,咧嘴露出个天真灿烂的笑。
秦钦叹息一声,终是伸手将小童抱进了怀里,小童满足地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见状,君无忧心头忽地一软,眨了眨眼,脸上慢慢浮出抹羞涩的古怪笑意。
半个时辰后,几人就为小童取名的事争论起来。
“祖师爷,他是小黑球变的,就叫他小黑吧。”
“你倒是看看他哪里黑了,白白嫩嫩的,多惹人爱。师尊,就叫他小白吧。”
两人十分默契地按下了对小童出身的好奇心,只要对人界无害,对秦钦无害,妖也好,魔也罢,他们都不会再在意。
君无忧摇头,雪瞳里写满不悦,“不准叫他小黑和小白。真难听。他是我和秦钦的孩子,只能由我和秦钦为他取名。”
回眸朝秦钦一笑,“秦钦,你说是不是?”
抬眼便见那笑圣洁如莲,心不自主漏跳一拍,秦钦怔愣一瞬,随即含笑点头。怀中小童依旧睁着那双水晶葡萄似的眼睛,左瞧瞧秦钦,右瞧瞧君无忧,胖乎乎的小手不自主在空中胡挥乱舞。
君无忧握住小童的手,揉了揉,“我的名字是秦钦取的,你的名字就由我来取好了。我叫无忧,你就叫不愁,如何?”
小童尚未有反应,顾长梦先替他义正言辞地拒绝,“这名字不好,叫起来太过苦大仇深。”
七月火亦点头表示赞同,“祖师奶,这压根就不像一个小孩子的名字嘛。叫小黑多好,朗朗上口。”
龙冥直盯着小童不眨眼,片刻,少见的向秦钦发表自己的意见,“主人,他说他叫厌离。”
听到厌离,小童笑弯了眼,嘴中唤的爹爹立刻变了音。
“厌离,厌离,厌离。”
七月火与顾长梦瞅一眼龙冥,啧啧称奇,“你听得懂他说话?”
龙冥扭头看向厌离,冷冷点头,“不是全部,只能听懂一两句。”
二人惊奇更甚,不由猜测起龙冥与小童之间是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渊源。
君无忧戳了戳小童嫩鸡蛋似的脸颊,将这名字在心中默念两遍,笑眯眯道,“厌离厌离,以后你就叫君厌离。”
七月火却愁得将眉头蔫了下去,“老妖龙,你说,师尊的孩子,我该叫他什么好?师叔?他还没我一半大呢,就成了我的师叔……”
龙冥眉头动了动,看他一眼,转头却盯着君厌离亦开始深入思考。
即使不是亲生的,既然叫主人爹爹,主人也没有否认,那岂不是厌离便成了他的小主人?龙冥有些苦恼,为何他的主人会越来越多……
望着君厌离水水嫩嫩的脸蛋,秦钦忽地想起什么,抽出被白馒头似的小手紧握住的手指,将他交由君无忧照看,转头对顾长梦道,“长梦,关于魔族进犯人界一事,十八仙宗可有对策?”
顾长梦收起玩笑心思,正色道,“各仙宗已加紧往人界各处布设结界,长老们亦多次尝试与魔君交涉,只是一直没什么结果。魔族这回,是铁了心要覆灭人族。”
秦钦垂眸,轻喃道,“如此么……”
顾长梦叹气道,“人魔和平已三千年有余,如今平衡被破,魔祸骤起,若无像三千年前那名女修一样的人站出来,依如今仙宗半死半伤的情况,根本无法抵御魔族,人界怕是真的要玩完了。”
秦钦脸色微变,眼底一抹异色转瞬即逝。短暂的沉默过后,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响起,“那就,试试吧。”
顾长梦听清了这声叹息,于是问,“师尊,试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指端叩击桌面沉闷的笃笃声。
是夜,将吵着要跟秦钦睡的君厌离硬塞进龙冥房间,君无忧锁好门,缓缓走到犹坐在桌边凝眉沉思的秦钦身边,担忧地盯着他,半晌方开口,“秦钦,你在想什么?”
月光如冰,照得人心透凉。秦钦转过头,见狐狸雪瞳中忧闷甚重,怔了怔,缓缓扯出一抹温淡的笑,“没想什么,怎么了?”
意识到此话太过敷衍,秦钦找补一句,“我在想,若是魔族攻过来,我们要怎么办。”
君无忧愤愤坐下身,“不对,你骗我!”
小狐狸直觉告诉他,秦钦有一件天大的事瞒着他,可恨因阎火灼烧,失了一魂,心智倒退不说,还丢失了关于他和秦钦后来相处的记忆,始终无法从秦钦神色中抓住那准确的一点。
秦钦垂眉低眼,笑道,“我怎么会骗你?”默了默,岔开话题,“厌离呢?”
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君无忧撇嘴,气哼哼道,“龙冥看着呢。”
秦钦笑道,“怎么了?你不是向来喜欢孩子么?怎么今天舍得将厌离丢给龙冥?”
君无忧道,“他要跟我抢你,我就不喜欢他。”若是不和他抢秦钦,自然也就喜欢他了。
秦钦笑看他,“孩子的醋,你也吃么?”
君无忧眸光闪烁,被他嘴角那笑牵出情动,按捺不住地凑过去吻住那抹诱人的弧度。即便已经吻过不知多少回,君无忧的心仍会为他那山谷春光似的微笑悸动不已,继而耽溺其中,欲罢不能。
秋风习习,烛光微微,暖帐中,鸾凤颠倒,鸳鸯相戏。情深缱绻,香汗旖旎,衾枕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君无忧伏在秦钦身上,右耳紧贴在秦钦心口,听他的心跳。
“秦钦,你的心跳得真好听……”嘟囔了一句,小狐狸便带着满足沉沉睡去。
秦钦闭上眼,轻抚着狐狸柔软顺滑的发,心中只觉安宁平静。
待月往西边多移了两寸,秦钦缓缓侧身,熟睡的狐狸顺势落到床上,起身念动法诀,玲珑宝箱随之出现在掌心。
从中取出一片金羽,再次念动法诀,便见一阵金芒闪烁,金羽化作件金色羽衣,将羽衣覆在狐狸身上,少顷,羽衣变得透明,与狐狸融为一体。
凝视狐狸安稳睡颜,片刻,收回玲珑宝箱,躺下身,还未有所动作,便感觉身侧人手摸过来,接着火炉般的胸膛贴上来,手臂一伸,将他牢牢圈进怀里。秦钦一惊,侧耳静听,只听得一两声呓语自狐狸嘴中发出,遂放下心,阖眼入梦。
梦中迎接他的,仍是那抹熟悉的红。
云雾掩脚,清风慢摇。他们并肩行在水光莹莹的河边。
云天相接处,翠峰绵绵,花草拥簇间,水流潺潺。两人沉默地走了半会儿,君无忧忽地顿住脚,似责问似愤怒又似哀伤地问,“秦钦,你要抛下我吗?”
秦钦回身笑着反问,“我怎么会抛下你?”
君无忧看着他,“金羽天衣是仙君赠予你的护身衣,你却将它穿在我身上,你想做什么?”
秦钦道,“魔族即将侵袭人界,你修为尚未完全恢复,金衣在身,我也放心些。”
君无忧皱眉道,“那你呢?你的修为也还未恢复。”
秦钦道,“有龙冥在。”
自上回破禁制服下玲珑宝箱中最后一枚金丹,龙冥修为竟有了新的突破,依他所感,人界几乎鲜有对手。虽不比两位魔君,但护他应是绰绰有余。
河面鱼虾蹦跃,溅起水花乱飞,不觉间,两人衣衫上皆晕开几朵暗梅,君无忧垂眸,神情自责,“若非失魂,你所承受的那些痛苦,尚有我为你分担些。”
君无忧后悔了,当初不该莽撞离开秦钦身边。梦境之内的他,唯一能做的事便是翘首以望,等着秦钦入梦。梦境之外的他,一无是处,无法为秦钦解忧,甚至还成了他的拖累。
秦钦微怔,走到君无忧身边,握住他的手,温声道,“有你伴在我身边,我不觉痛苦。无忧,莫要因我自责,身负天命,一切我来承担。到如今,狐族大仇也算得报,你就只管做个无忧快活的人便好。”
君无忧伸手将秦钦揽尽怀里,埋首在他肩上,闷声道,“你在泥淖中挣扎,我又怎能无忧快活?秦钦,我想陪着你,生也好,死也罢。我们说好生死相随,你万不可丢下我,只身一人去魔族,好么?”
聪明如君无忧,已经猜到秦钦要做什么。心头不安涌动,便想先求一个承诺。
秦钦轻声叹息道,“我答应你。”
云雾渐开,月映在河中,君无忧掬起水中月,怔然望着手中那轮白玉盘,半晌,合掌,月随水逝,微微眯眼,妖芒闪动,红发飞扬,惊得星辰为之黯淡,天地随之失色。
身侧已无秦钦身影,河边唯余一抹孤独的红。
天光明亮,透窗照进房内。君无忧睡足,悠悠转醒。只是还未睁眼,立刻便发觉不对劲,怀中熟悉的温热气息不再,反而有一团小而软东西在他胸前蠕动。
他猛地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