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棹舟是第一个到临界星的犯人。

他到这片土地上时，这片大地被联盟的人修整得寸草不生。

也许是肖博士刻意要折磨闲棹舟出气，所以才把好好的星球整得山河荒芜，让他住无居所，食不果腹。

任闲棹舟体质强悍，在研究人员每天找他取皮肉和血的情况下，撑了半年后，闲棹舟终于因为低血糖，这个早已在人类历史里消失得几乎要见不到的小毛病而晕了过去。

也因此联盟研究所那边才发现，即便是长明计划的成功实验体，也是需要进食的。

于是，下半年他们才给闲棹舟送来足以过上百年的物资。

闲棹舟拿到物资的时候，同时也看到了一条被隐藏在深处的信息——是那对抚养过他的研究员放的。

上面写了云销霁的近况。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肖博士并没有把变成人的云销霁交给他们抚养，而是将云销霁关在了他曾经呆过的那个实验室。

那个实验室如之前一样，用了级别最高的安保系统，只有最高权限能打开。而这个权限，只有肖博士自己有。

他们接触不到云销霁，只能在外面进行一些日常数据的交接的时候，看到肖博士扯着一抹公式化的笑容进去，然后拉着个脸出来，偶尔手上还会出现被咬得鲜血淋漓的重伤。

闲棹舟从这只言片语上还原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不禁笑了。

云销霁野性未去，就算变成了人类幼崽，凭着哭声、微弱的力气和锋利的乳牙，也要给肖博士找不痛快。

他记得他带着这头野兽前往生物多一些的星球时，此兽就对别的活物表现出了极强的攻击欲。

除此之外，云销霁还有很强的占有欲，攻击完别人，总会表现出委屈的模样朝他哼唧。

此兽给人的感觉极为热闹，总能生活增添鲜艳的色彩。

闲棹舟躺在泥地上，望着天上的灰蒙，一想到云销霁，眼前的灰蒙似乎都被一道光打破了，像是囚笼里耀眼又灿烂的自由。

忽然，那道光熄灭了，视线里出现了一艘飞梭，飞梭上写着星际联盟四个大字。

闲棹舟调动着全身的力气操控发软的手把东西塞进怀里，然后微微喘着气仰头看着星际联盟的飞梭落地。

为了方便取血，研究员每天都会在他身上注射一种药剂，让他四肢皆软，毫无反抗之力，调动全身力气也只能做一些很简单的动作。

闲棹舟来临界星的大半年，都是躺在一块空地上过的。

也许是为了复刻那间实验室的压抑感，肖博士把临界星的大气层特意整成了灰蒙暗沉的云层，让他觉得空荡荡的星球不比一间狭窄的实验室宽敞。

也要他时时刻刻清楚，他是被关在这里的。

“Z博士。”这次来取血的研究员扶起他，带着他换了个地方，让他靠在了一块突出的小土堆上。

研究员向来只取血，不会多嘴说话。

闲棹舟目光聚焦，转眸看向他。

研究员说：“明天这里会进来一批新的犯人，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来。Z博士，明天你就可以在这个星球自由活动了。”

闲棹舟无波无澜地看向远方，也不管研究员在他身上切了多少皮肉，抓着研究员话里的重点。

新的犯人，在联盟研究所这里，就相当于新的实验体。

他垂眸思索一番，半晌才开口：“肖博士在新的实验体上取得突破，你们要进入实验的下一阶段了？”

他很久没说话了，声音听起来很是嘶哑。

研究员手上动作一顿，扯出一个标准化的微笑：“是啊，您的自私导致我们很大一部分实验要重新做一遍，幸好我们因祸得福，取得了重大突破，说起来还得谢谢您呢。”

自从他销毁了长明计划的一半资料逃走再被抓回来，这些曾经的同事对他没有半分好脸色。

闲棹舟虚弱地咳了两声，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你这次回去应该就能到肖博士身边工作了吧？”

研究员这回的笑容真诚了一点：“是的。”

说着，利落地把最后一点黏连的肉切下来，闲棹舟微微皱了下眉。

研究员打量了下这位科研天才，曾经要有多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落魄。

他实在看不透这位的想法，明明这个实验是利好于人类的，并无错处，这位科研天才只要老老实实地用他的天赋在这个项目上发光发热，就足以走到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

为什么偏偏，在某一天，他要跟所有人对着干呢？以至于现在搞得满身泥泞和狼狈，落不到一点好处，日子也过得生不如死。

在他不解时，闲棹舟忽然回答：“因为长明，只能有一个人。”

研究员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刚刚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什么意思？”

闲棹舟平静地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长生也一样。”

“你是说这些实验体？”

研究员面上疑惑，心里却被他一句话给搅得天翻地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闲棹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若是不信，不如去查一下近些年的犯罪率，看看今年需要被送到实验室的犯人究竟有多少。”

研究员深深呼吸了一下，重新搬出了那个标准化的微笑，手上取样的工具被他重重地放在了盘子上。

“Z博士，请不要胡言乱语。”

他起身，拍了拍白大褂上的灰，“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见您，肖博士让我带话给您，祝您在这座监狱活得自由。最后，您有话要带给肖博士吗？”

“以后你会知道，我不是在胡言乱语。”闲棹舟静静地看着他，“告诉肖博士，长明计划永远不可能成功。”

“收到。”研究员依照流程朝他微笑了一下，带着东西转身向飞梭上走去，心里却一直挂念着近些年的犯罪率。

第二天，犯人们如约被送到了临界星。

彼时闲棹舟已经恢复了力气，穿着一身沾满了泥灰还没来得及清洗的长袍，站在荒地上远远望着这群被判定为犯人的人，一个接一个被飞梭上的人踹下来。

直到最后一个人落地之后，平整的地表突然发生剧变，地面晃动持续了三天三夜。

闲棹舟稳稳地踩在了一整块较硬的地上等着晃动停止。

他知道，这是联盟研究中心对新一阶段实验场地的改造。

等临界星的地势落定后，他脱下自己沾满泥灰的外袍，去找水源清洗干净。

这时却出现了一个男人呲溜一下滑跪在他面前喊：“老大，可以收我当小弟吗？”

闲棹舟脚步一顿，满脸莫名其妙：“你谁？”

此人抬起头，露出一张略带猥琐的笑脸，噼里啪啦地说：“老大，小弟名叫孙千刀，去年因为打架斗殴被关进去，三天前才被那群人给踹到这里来。老大我两天前就看到你了，只不过地动不太方便，所以现在才过来跟你拜山头。”

闲棹舟扯出了自己的衣袖，默默离他远了一点。

监狱电影中，这些人不都是靠打架收小弟的吗？他又没打过架，怎么来拜他当大哥？

孙千刀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闲棹舟半天憋出六个字：“你走开，挡道了。”

孙千刀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一动不动。

闲棹舟自觉无法应对，换了个方向抬脚就走。

孙千刀没有跟上来。很快，他就把人抛到了脑后。

闲棹舟找了片湖泊，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

半年的泥泞尘土被洗去，他就像一个被拂去了厚重灰尘的宝物一样，重新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眉间的朱砂使他格外耀眼。

但旁边并没有其他活物看他，也没有野兽装乖讨要好处的叫声。

半年了，闲棹依旧觉得身后缺了点什么，空落落的。

他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际，似乎想透过厚重的云层，看到数亿万光年外的某只兽。

一百年，现在还剩九十九年。

闲棹舟收回目光，心里一个计划逐渐成型。

事无万全，他要回去绝不能把希望全放在那两个人身上。

闲棹舟花了三年时间走遍临界星，绘制出一张资源地图，并了解到一个事实——

临界星要被当做一个合格的监狱和实验场，必然不能给这里的人有反抗的机会，联盟的人势必要将这里的资源犁一遍送走。

所以他刚来临界星的半年，大地是平整得可怕，一望无际，连颗草都没长。

之后放入第一批实验体，也只不过是把地形稍微变得复杂了一些，除了有山有水，别的是没有。

连可食用性植物都没有。

维持这批实验体生存的食物都是由联盟的人空投下来，投下来之后就不管了，让这群人自己分。

闲棹舟花了三年时间才完全确认，这颗星球早已被改造成了一个大型的实验体养殖场，围栏在高空的1000千米之上。

即便这个距离在人类当今社会不过散个步的距离，没有工具辅助的情况下，他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而且，他猜测肖博士在云销霁应该又获取了新的数据，最近临界星这边养着实验体的生存空投明显减少了。

在食物资源充足的情况下，这些人最开始是谁也不搭理谁的。

闲棹舟不知道他们中有多少是真正穷凶极恶的犯人，又有多少是被扣了一顶帽子被送进来的。

在肖博士削减食物资源后，争斗就开始了。

闲棹舟见到很多次这一群人为了一口吃的，什么武器都没用就打得你死我活。

这种情况下，食物上总是沾满了鲜血。想活着，无论是不是真正的犯人，都得和着这一瓢血下咽。

他也从没想过，人类文明高度发展后的今天，居然还能看到历史书上人为食死的一幕。

他从不适，看到了麻木。

闲棹舟作为一个所谓的长明计划实验成功体，肖博士并没有在这上面为难他，在他见识过这些后，食物总是单独给他留的一份。

投送的外包装材料用的还是隐形识别款，只有他才能看到并且打开。

他试图在这上面去收集自己想要的资源，但是肖博士特意加了一个自毁程序，外包装一识别到他的生物信息，就会立马自毁，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破解这个程序留下材料。

闲棹舟看着眼前再一次快速自毁的外包装材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肖博士深知他的本事，在材料上对他严防死守。

他毫无办法。

“啊，老大又见面了。你这怎么这么多吃的？”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闲棹舟如惊弓之鸟一般，瞬间薅了把土，抬手一扬，快速站起身后退，转头看向声音来处，“你谁？”

那人呛了两声，“是我啊老大，我叫孙千刀，因为打架斗殴被关进来的那个，你的小弟。三年前被你嫌弃挡道的那个。”

闲棹舟想了一下，从记忆里扒出一张脸跟这人对上，“是你啊。”

“是我是我！”孙千刀满脸开心，“老大，你居然还记得我！”

闲棹舟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他之所以记起来是因为这人名气着实大——靠一股傻子劲出名的s级犯人。

他记得肖博士在选一批实验体的时候，总会选一个均值，方便控制实验变量。

绘制地图的三年里，闲棹舟也观察过这一批人的均值，孙千刀在其中格格不入，像是肖博士一个手抖添进来的杂质。

“老大，你抢到的食物好多啊，我可以吃吗？”孙千刀眼睛冒光地盯着这一堆吃的。

以这人的水平，想必在这里只能抢到一点吃的，饿得不成人样。

闲棹舟把东西都推到他怀里：“你吃吧。”

话音落，孙千刀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闲棹舟都准备要走了，没成想孙千刀拉住了他的衣摆，停下进食，从怀里掏出了一包东西递给他。

“老大，之前有个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闲棹舟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包种子。

孙千刀嚼着食物说：“我找了你两年，就怕这东西不小心被我吃了。可是那个人跟我说，不能吃，一定要把这东西给你。”

这是他和云销霁在一个星球收集的树种，不靠光合作用生长，只要有水就能长特别大。

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