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信交上去的第二天,空气都是凝固的。周见青坐在工位上,像个等待行刑的囚徒。张霞她们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每一次扫过来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幸灾乐祸。沈凯找他谈了一次,公式化地问了原因,公式化地表达了“遗憾”,公式化地强调要“做好交接”。周见青全程低着头,心里一片死寂的荒芜。
而礼山,毫无动静。
就在他以为要等着熬过这屈辱的三十天交接期时,陈晨推开了人事部的门。
她已经生完孩子了,满脸笑容,看着很开朗大方的样子。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周见青身上。
“小周,你来一下我办公室。”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张霞立刻抬起头,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哎呀,陈姐,你找小周啊?他正忙着交接呢,有什么事儿我帮你处理也一样!”
陈晨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接话,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小周,跟我来。”说完转身就走。
周见青在张霞瞬间阴沉下来的目光和另外两人毫不掩饰的注视下,僵硬地站起身,跟着陈晨走了出去。
陈晨办公室。
“辞职信,我看了。”陈晨开门见山。
周见青低着头,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泛白的印子。
“小周,哪个公司都有小人。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管别人干什么。”
“你走了也是要找工作的。这里已经熟悉了,做生不如做熟。”
周见青突然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他太需要这份温暖了。像快要溺亡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谢谢陈姐。”他露出一丝笑容,带着一点感动。
陈晨笑了笑,那笑容显得格外柔和:“去吧。好好工作。”
张霞探究的目光刀子一样刮过来,阴阳怪气地问:“哟,陈晨姐找你干嘛呀?交代后事啊?”
“不是,让我好好上班。”周见青温柔的说着。
辞职的念头迅速消散了。复职,成了顺理成章却又带着一丝恍惚的决定。当陈晨再次找他,问他考虑得如何时,周见青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带着点急迫地点了头。
“谢谢陈姐。”他说这话时,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是感激,也是给自己的一次希望。
陈晨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好好干。”
周见青依旧坐在那个角落的工位,做着那些琐碎的、没人愿意碰的活儿。张霞依旧会时不时地指挥他,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可他复职这几天,礼山连一个微信都没有。在公司走廊遇见,也只是匆匆点个头,眼神甚至没有片刻的停留。仿佛之前剥虾喂食的亲密,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陈晨给的温暖是真的。
但礼山的冷漠,也是真的。
这种巨大的落差,让周见青心里那点暖意渐渐变得酸涩,甚至开始发苦。他需要一点什么来证明。证明礼山心里,还有他周见青的一点点位置。证明那天在办公室的追出来,是因为在乎。
这种证明的渴望,在寂静的夜晚变得尤为强烈,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他的心。
又是一个加班的夜晚——礼山的加班。周见青看着钉钉上礼山还没打下班卡,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松开,反复揉捏。
他坐不住了。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他抓起车钥匙,冲出了家门。夜风带着初夏的微燥,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和那股近乎自虐般的冲动。
车子驶向公司。熟悉的乡间小路,周见青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微微出汗。他不断给自己找着理由:我就是去看看他还在不在。我就是想确认一下他是不是真的那么忙。或者,我可以说我是去拿落在办公室的东西。对,拿东西。这个理由很正当。
车子停在公司楼下那个熟悉的位置。他熄了火,却没有立刻下车。仰头望去,二楼那窗口,果然透出昏黄温暖的光。礼山还在。
看到那灯光的一瞬间,周见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是被掏空了。一股混杂着期待、紧张、委屈和卑微的复杂情绪汹涌而至。他深吸了几口气,推开车门。
夜晚的公司静得可怕,只有远处田野里不知名虫子的鸣叫。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格外清晰。每上一级台阶,周见青的心跳就加快一分。他脑子里反复演练着待会儿见到礼山该说什么,用什么样的表情。
“嗨,还没走啊?我……我东西忘拿了,上来取一下。”
或者:“看你灯还亮着,上来看看需不需要帮忙?”
再或者,什么都不说,就对他笑一下?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奇怪?
他越想越乱,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几乎是跑着冲上了最后几级台阶。
就在他满怀期待、甚至带着点雀跃地准备奔向那扇透出温暖光线的门时,
门开了。
不是他预想中的礼山一个人疲惫地走出来。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出现在门口。
走在前面的,是老板李宏申。他穿着中老年衬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眉宇间似乎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又或者是别的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
紧跟在李宏申身后的,正是礼山。他微微低着头,侧着脸,似乎在听李宏申低声说着什么。他今天穿的不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衬衫,而是一件看起来质地不错的浅黄色Polo衫,是周见青没见过的。
两人靠得很近。李宏申微微侧头说话时,嘴唇几乎要碰到礼山的耳朵。礼山没有躲闪,只是专注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姿态是周见青从未见过的顺从?或者说,是一种亲昵的默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周见青的脚步硬生生钉在了原地。像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带着冰的冷水,从头到脚,瞬间凉透。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四肢僵硬得如同冻僵的木偶。
他看到了。
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王丽的话,林一璐的暗示,高星的嗤笑,那些被他强行压下去的流言蜚语,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活生生、血淋淋的一幕,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脸上!
明明发现了。
明明证实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心还是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一样,疼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
他不想相信!
他拒绝相信!
那晚剥虾时的温柔笑意呢?喂食时指尖的温度呢?还有办公室门口那带着怒气的在乎呢?难道都是假的?都是他周见青一厢情愿想象出来的幻影?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刺痛感同时袭来,几乎要将周见青撕裂。他像个小丑,精心策划了一场名为“偶遇”的戏码,结果却撞破了最不堪、也最不愿面对的真相。
就在他大脑一片空白,僵立在原地,几乎要被这无声的、毁灭性的场景吞噬时,李宏申的目光扫了过来。
那目光,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审视,更带着一种被窥破什么的、冰冷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周见青?”李宏申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响起,不高,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带着沉甸甸的威压。“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质问。毫不掩饰的质问。那语气里的冷漠和不耐烦,像针一样刺穿了周见青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屏障。
礼山也猛地抬起头,看到了僵在楼梯口的周见青。他的眼神里瞬间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慌乱?尴尬?还有一丝被撞破的狼狈和迅速堆积起来的烦躁?那眼神快得像流星,快到周见青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下一秒就只剩下一种刻意的、冰冷的平静,甚至带着点疏离。
周见青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扔在聚光灯下,所有隐秘的心思和此刻狼狈的窘迫都无所遁形。巨大的羞耻感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疯狂运转,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借口——“拿东西”,此刻却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怎么也吐不出来。
在老板冰冷审视的目光和礼山那刻意疏离的眼神双重压迫下,周见青感觉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了。他几乎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带着明显颤抖的声音:
“我……我来上厕所。”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到了极点。深更半夜,开车跑到公司,就为了上个厕所?这借口拙劣得连三岁小孩都骗不了!
果然,李宏申的眉头瞬间拧紧了。
“上厕所?”李宏申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和嘲讽,“家里的厕所坏了?非得跑这么远?”
周见青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火辣辣的,一直烧到耳朵根。他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让他钻进去。他不敢看李宏申,更不敢看旁边的礼山。他能感觉到礼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着他摇摇欲坠的自尊。
“我……我……”他嗫嚅着,大脑一片空白,连一句完整的辩解都组织不起来。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
“行了。”李宏申不耐烦地挥了下手,像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眼神里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厕所在一楼,上完赶紧走!别在这儿瞎晃悠!”他不再看周见青,转头对礼山说,语气瞬间缓和下来,甚至带着点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意味,“我们下去吧。”
“嗯。”礼山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他甚至没有再看周见青一眼,仿佛楼梯口那个面红耳赤、狼狈不堪的人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他微微侧身,让李宏申先行,自己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姿态依旧是那种周见青陌生的顺从。
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声沉稳地踏在楼梯上,每一下都像踩在周见青的心尖上。他们经过周见青身边时,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周见青闻到了礼山身上那熟悉的、此刻却让他胃里翻江倒海的香水味——那瓶被王丽诟病为奢侈品的香奈儿。
他们下楼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周见青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泥塑,软软地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的T恤,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刚才那短短的几十秒,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羞辱、难堪、被彻底无视的刺痛,还有那被证实的、血淋淋的真相带来的巨大冲击,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靠了多久。直到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他才像被惊醒一样,猛地直起身。不行,不能留在这里。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脚步踉跄,好几次差点摔倒。
冲出公司大门,夜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脸上滚烫的羞耻和心头燃烧的火焰。他跌跌撞撞地跑到自己的小白车旁,拉开车门钻了进去,砰地一声甩上门,仿佛要将刚才那令人窒息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他瘫在驾驶座上,心脏还在狂跳,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方向盘。他需要立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他尊严扫地,让他所有幻想彻底破灭的地方。
他只想逃离,越快越好,离这里越远越好!
车子拐上出园区的小路。这条路很窄,晚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周见青踩下油门,车速提了起来,夜风灌进半开的车窗,吹乱了他的头发。
就在车子即将开到路口,汇入稍显宽阔的乡道时,周见青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后视镜。
这一瞥,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后视镜里,清晰地映出停在路边阴影里的一辆车。那辆车他再熟悉不过——礼山的白色大众,车牌号他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
它就那么静静地停在离公司大门不远的路边,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兽。而就在周见青的车子驶过路口,即将汇入主干道的瞬间,
他看到礼山的车启动了!
车灯亮起,刺破黑暗。
紧接着,更让他心胆俱裂的一幕出现了!
李宏申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正平稳地驶在左前方的车道上,车尾灯闪烁着,方向明确地朝着左边通往市中心的方向驶去。
而礼山的白色大众,在路口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周见青清晰地看到,那辆白色大众的右转向灯,亮了!
黄澄澄的、一闪一闪的灯光,在昏暗的路口,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周见青最后的、摇摇欲坠的幻想里。
右转?
礼山的家,明明在左边!和李宏申同一个方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