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大学的消息传来那天，阳光很大，热浪从地面往上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干燥的尘土味儿。

街上的红色横幅“热烈祝贺我校高考再创佳绩”还没拆下，在风里招摇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站在门口，看着那横幅，又看看手里薄薄的信封。

我收到的录取通知书是本省的一所大专，护理专业。红色的封皮，摸起来有点粗糙，金字印着学校名字，旁边贴着我的照片。

我把通知书翻过来，又翻过去，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照片里的女孩面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和茫然，嘴角紧紧抿着，竟然有点认不出那是自己。

家里的电视还在播放“金榜名录”的新闻，本地电视台跑到几个高分考生家采访，镜头里是他们灿烂得有些刺眼的笑脸，客厅里堆满了喜糖，亲戚朋友挤满了屋子，一片热闹非凡。电视里传来记者高亢的声音：“……今年我县高考再创辉煌，理科状元李明同学以698分的优异成绩被清华大学录取……”

我没有手机，无法像同学们那样在手机上即时分享喜悦和计划。

偶尔在街上遇到的同学讲。他们说，班里的同学轮流去彼此家聚会，请吃饭、唱K、去公园拍照留念。

他们说，谁谁谁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谁谁谁考上了上海的大学，谁谁谁准备去南方。那些名字，那些学校，那些城市，像一个个闪光的词语，在我耳边回响。我脑海里勾勒着那些画面，他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充满活力。

那天下午，我坐在客厅角落的沙发上，电视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我听不太清在播什么。

犹豫了很久，直到太阳快下山，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我才鼓起勇气走到正在厨房忙碌的妈妈身边。

她正弯着腰择菜，水龙头开着，哗哗地流着水，水汽弥漫在厨房里，带着一股热气。汗水打湿了额前的碎发，几缕头发粘在脸颊上。

“妈，”我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我听同学说，他们今晚有个聚会，大家一起吃个饭……在五小烧烤店。我能不能去一次？吃完饭立刻回来，九点之前肯定到家。”

妈妈择菜的手顿了一下，水滴顺着她的指尖滴进盆里，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她没有抬头，眼睛盯着盆里的菜，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问：

“你弟弟下午谁带？他现在正调皮着呢，一会儿要看动画片，一会儿要吃零食，一会儿又要出去玩，我还要做饭做家务，你出去玩，那家里怎么办？家里这么多人要吃饭，这么多活要干。”

我低声解释：“那……我白天可以帮你先把家里的活干完，把弟弟看好，晚上吃完饭立刻回来，保证不耽误事儿。就去吃个饭，很快的。”

妈妈猛地直起身，把手里的菜往盆里一扔，几片菜叶溅出盆沿，水花溅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语气也变得尖锐，声音提高了好几度：“你天天在家不干活，就知道坐着发呆，一出去就吃喝玩乐？还想出去？你有什么好出去的？

别人读的是一本、是名校，是以后有大出息的，你读的是大专，是去学个手艺的，你以为你也能像她们一样自由潇洒，整天就知道玩？

人家是金榜题名，前途一片光明，你呢？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把家里的事情做好，帮我把弟弟看好，这才是正事！”

过了一阵子，厨房里的水声和切菜声又响了起来。我试着换了个话题。

“妈，那个……开学前这段时间，我能不能去超市或者哪里找份短工，挣点生活费？”我小心翼翼地问，声音很小，生怕再次惹怒她。

母亲正在水池边洗衣服，听到这话，把洗衣盆“砰”地一声放在地上，声音像水花炸裂一样响亮。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水珠溅到地上。她指着我，声音提高了八度，几乎是在吼：“你是读大学的，还是出来挣钱的？你现在把心思放在打工上，等到了学校就更不用学了！我们送你出去读书，是让你学知识长本事的，是让你以后能找份好工作，不是让你一开始就去摆地摊混日子的！大学里都是要好好学习的，你以为是去玩啊？学费我们想办法给你凑，生活费省着点花就行了，用不着你现在就出去抛头露面！”

“可是……不是说大学的钱要我自己想办法一部分吗……”我小声地辩解，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

她一拍水池边的水泥台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上面的肥皂盒都跳了一下。她怒视着我：“你又开始顶嘴了是不是？我让你想办法，是让你省着点花，不是让你现在就出去混社会！钱是钱，正事是正事！

我们让你学护理，是为了以后找份稳定的工作，你现在就想着去打工，心思都野了，到时候书也不好好读，看你怎么办！你以为钱那么好挣？到时候被人骗了怎么办？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把家里的活干好，把弟弟看好，比什么都强！”

我被她吼得缩了缩脖子，脑袋低得快要碰到胸口，再也不敢说话。

那天晚上，我洗碗的时候，手抖得厉害，一个瓷碗差点滑出去摔碎。我赶紧用另一只手去扶，才勉强拿稳。那种细微的颤抖又来了，怎么也控制不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手腕，像有无数小虫子在爬。

手腕也僵硬得厉害，连拿稳一个碗都费劲。肚子又开始一阵阵隐隐绞痛，像被拧住了一样，一阵一阵地抽搐，疼得我直冒冷汗。我咬着嘴唇，紧紧地咬着，忍住了，怕发出一点声音，被她听见，又招来一顿骂。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和身体的不适中一天天过去。

我很少出门，也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或者帮妈妈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比如扫地、擦桌子、洗菜、看弟弟。

但总感觉做得不好，不是被嫌弃扫不干净，就是被嫌弃擦得慢，或者洗菜没洗干净，看弟弟没看好，总是被说笨手笨脚，没用。

直到有一天下午，家里座机响了。妈妈正在晾衣服，听到电话响，赶紧跑进客厅去接。

我在房间里写东西，隐约听到妈妈在客厅打电话。她的语气似乎比平时缓和了一些，甚至带着一丝客套和笑容，声音听起来很愉快。我

听到她不住地说“哎呀，王老师您太客气了”，“是是是，孩子们考上了都该聚聚”，“您操心了”，“好的好的，一定让她去，让她准时到”。

过了一会儿，她挂了电话，走到我房间门口，敲了敲门框。

我抬头看着她。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冷淡，甚至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冷冷地丢下一句：“你班主任王老师刚才打电话来了，说你们这些考上的同学，他请客聚个餐，就在县城‘好再来’饭店，明天晚上六点。自己去，注意点，别给我们丢脸，别乱说话，吃完早点回来，别在外面瞎晃悠。”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竟然是班主任的电话，而且妈妈竟然同意了。

也许是班主任的面子大，也许是她觉得这是“考上”的象征，即使只是大专，在别人面前也算是一种“正事”，可以拿出去说一说，不像同学之间的玩闹。

按照通知的时间，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出门，坐上了公交车。

餐厅订在二楼的一个包房。我找到包房号，推开门，里面已经到了几个同学，正在聊天。

包房里很快就热闹起来。随着时间的临近，同学们陆陆续续到了。大家见面都很兴奋，互相打招呼，问候近况，声音此起彼伏，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

“哎呀，你来了！”“好久不见啊！”“瘦了好多！”“去哪个学校啊？报的什么专业？”“以后就是校友啦！” 。

班主任来了，他还是穿着那件熟悉的浅蓝色衬衫，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进来后，先环视了一圈，然后笑着让我们自由入座，

老师说：“同学们，今天这顿饭老师请。你们毕业了，都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学校，老师为你们高兴。”

他顿了顿，又说：“以后你们就都是大学生了，展翅高飞吧。老师在这里，祝你们前程似锦，一切顺利。以后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给老师打电话，老师的电话号码你们都有。”

大家哄笑起来，气氛轻松了不少。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没怎么说话，只是一直低头听大家聊天。服务员开始上菜，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来，香味弥漫开来。大家一边吃一边聊。他们聊着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聊着要去哪个城市，聊着对未来的憧憬。

“我报了北京的学校，听说冬天特别冷，我都准备好羽绒服了！”一个坐在我对面的男生大声说，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

“我准备坐飞机去，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一个坐在我旁边的女生接着说，她手里拿着筷子，比划着飞机的样子。

“我早就不想留在这破地方了，终于可以走了，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另一个男生语气里带着迫不及待，夹了一大块肉放进嘴里。

“你们选的什么专业啊？我学计算机，我爸说以后好找工作，工资高。”

“我学金融，感觉很高大上，以后去大城市进银行！”

“我学师范，以后回来当老师，也挺好的，稳定。”

“听说大学里有很多社团，我想去参加摄影社，把祖国大好河山都拍下来！”

“我想去学生会，锻炼一下自己的组织能力！”

“我要趁着大学多出去旅游，把这几年没玩的时间都补回来！”

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充满了对未知的好奇和对新生活的渴望。

他们谈论着宿舍、社团、兼职、旅游，谈论着那些对我来说遥不可及或者从未想象过的生活。

我听着，手里拿着筷子，默默地夹菜吃饭，偶尔抬头看看他们，又很快低下头，盯着自己碗里的菜。

快吃完时，老师拿出一个大袋子，从里面取出一摞笔记本，说是他准备的“毕业纪念”。

他给每个同学都准备了一个笔记本，不同于其他的日记本，这个笔记本很特别，每一页都标着日期，但没有年份，可以在同一天写下不同年份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时间随着书本翻页而流逝，那些走过的时间在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的时候，可以在同一页被复习和比较。

老师说，这个笔记本可以用四年，希望我们记录下大学四年的生活，记录下自己的成长和变化。

他一一念着名字，把礼物发给大家，轮到我时，老师念了我的名字。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他递给我那个特别的笔记本。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鼓励，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接过礼物，低声说了声“谢谢老师”。

晚饭过后，大家散场，互相道别，相约以后常联系。

包房门口，大家又聚在一起拍了几张合影，我站在照片的边缘，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然后，我一个人慢慢地往车站走，夜色很深，路灯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一闪一闪的。街上行人渐渐稀少，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打破夜的宁静，车灯在地面上扫过一道光束。

那天回家，夜色很深。我洗漱完，躺在床上，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声。

我把老师送的笔记本拿出来，那本特别的、可以用四年的笔记本。深蓝色的封皮，硬硬的，拿在手里很有分量。我翻开第一页，纸张带着淡淡的油墨香，摸起来很光滑。我拿起旁边的笔，在页面的顶端，那个可以填写年份和日期的空白处，写下：

2009年8月15日，星期六，天气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