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杳还是头一回听闻,功德连续积累下来竟会阻碍修行。
难道功德并非越多越好吗?
他的表情太过诧异,以至于席常依无奈之下又将其中关键之处向他详细解释了一遍。
“灵气充盈膨胀会堵塞经脉,与之同理,功德背后牵扯的是庞大的因果纠葛。过量功德会使修士背负无数的因果债务与期望。
当积累达到临界点,这些因果便会形成无形的枷锁,阻碍修行者突破,就如同被无数丝线束缚,难以挣脱。”
“万事过犹不及。”谢杳恍然大悟,瞬间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拱手向席常依行了一礼。
“多谢师姐解惑。”
两人并未过多寒暄,席常依看出谢杳还有其他事,便也不再耽搁他的时间,两人错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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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小友在我宗门结丹吗?那……不知小友找在下所为何事?”
药衣掌门心里直犯嘀咕。
总不至于这孩子真是老老实实来谈赔偿的吧?以往碰上这种事大多也就不了了之了,像这般“自投罗网”的,他还真是头一回见。
药衣掌门面上带着尬笑,礼数倒是周全,可实际上在谢杳来之前,他还满面愁苦。
谢杳本以为他们是顾忌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敢索要赔偿,到底是想错了。
有所顾忌确实不假,药衣掌门也不好直接去找缥缈宗,让这名结丹弟子赔偿。
这次损坏的面积实在太大,要修复的话得花费巨额灵石,就算他们把那弟子卖了恐怕也凑不齐啊!
他们确实不知谢杳身份,只将他当做普通弟子,不过看谢杳这一身装术,倒也不像是个穷修。
“晚辈渡劫时殃及药衣门,实在深感歉意,特此前来与掌门商议赔偿之事,前辈只需告知晚辈赔偿数额便可。”
谢杳态度主动且不卑不亢,率先将正事摆到明面上商讨,这让药衣掌门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只是,到底是顾忌谢杳身为年轻弟子,恐怕拿不出那么多灵石。
药衣掌门犹豫了好半晌,终于伸出一根手指,在谢杳面前晃了晃。
“十万?”谢杳微微诧异,损毁如此严重,竟只需这点儿灵石吗?
药衣掌门不语,只是摇了摇头,又比划了一次那根手指。
“百万?”这数额可不小,不过对谢杳来说勉强还能承担得起。只是下次渡劫他恐怕一定得找个无人的地方了。
药衣掌门收回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一万灵石!”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实诚呢!这么多灵石他也不怕自己应下来却赔不起。
这回轮到谢杳神情古怪,上下打量了药衣掌门好一会儿,直把他盯得心里发毛。
忽的,谢杳似是想通了什么,歪头歉意一笑。
“抱歉前辈,或许是父亲未曾与前辈提及过。”
谢杳之前将弟子令牌赠予了虞衡,如今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没了。无奈之下他只能从上次父亲赠予的储物袋中,取出几样价值不菲的灵植和灵器。
迎着药衣掌门惊讶不已的目光,谢杳正色说道:
“既然昭宁主动前来与本门商议此事,这赔偿自然也是能承担得起的。”
噢,原来是昭宁少主在他们宗门渡劫,那就不奇怪了。
自商议开始,除了必要的谈话,药衣掌门没再与谢杳闲聊。很快双方将结果敲定下来,最终以谢杳赔偿五十万灵石收尾,并签订了契约。
“不日便有仙童将灵石送来贵门,昭宁就此告辞,近日多谢宗门照拂。”谢杳与院中仙童传讯完毕后,便干脆利落离开。
待谢杳走远,药医掌门捏着手中的契约,似梦非梦。
“老祖在上,这次咱们宗门终于回本了!”以前哪次不是寻医问药的人闹事,打坏了砖墙宅院,最后还得宗门自己掏钱修缮。
这次缥缈少主赔偿的灵石远远多于修缮所需,药医掌门简直要幸福得流泪了。
可恶,为什么世间富裕之人不能多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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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足足烧了三日,直至傍晚才堪堪熄灭,整个山头之上盘踞着热气,从结界外往里看,能瞧见灰烬在热浪下微微晃动。
大长老依照谢杳所言撤掉了阵眼,边缘便不再持续溢火,但阻隔结界依旧留在山中。等到热流消散,山林重新发芽之时,便可自由出入山中。
每家每户都依照医嘱,按月服用谢思元炼制的另一味丹药。与其他地域的人员流动,将严格查阅户籍,确认按时服药后才可通行。如此持续三年,在外逸散的虫卵才会因无宿主寄生而彻底灭除。
并非是普通病症,祁山百姓亲身经历过,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心存侥幸,纷纷配合附近宗门清除虫卵。
谢思元将几份丹方交付给附近宗门,并定下契约:三年之内务必严防死守,绝不可掉以轻心。
事关苍生,其他宗门自然义不容辞。区区三年,此事若处理得当,或许对他们的修行也有所助益。
祁山昏迷一事就此告一段落,一切交接妥当后,缥缈宗弟子将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起航回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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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被异虫本体寄生,救下来后也该凶多吉少。可在山崖下那道金光将吖吖顺利从异虫身上脱离后,他们回宗时女娃便悠悠转醒,且全无半分不适。
吕承安又惊又喜,马不停蹄地寻了一位药衣仙子为吖吖看诊。确认她的确无碍后,吕承安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谢杳并未亲自带吕承安去寻谢思元,而是将素姨的消息传给了他,之后如何做全看吕承安自己的选择。
吕承安到底还是独自前往,在那儿照顾了素姨几日,纤瘦的女子竟被养得面色红润了几分。
经历了鬼门关这一遭,素姨似乎看开了心事,整日笑意盈盈,不再像以前对吕承安始终表现微微疏离,仿佛他们之间隔了层薄纱。
吕承安说起这事时,脸上止不住洋溢着笑意。谢杳猜测这或许是五师兄自祁山出事以来,前前后后两三个月内笑得最真挚的一次。
临行前夕,吕承安刻意没往素姨和吖吖那处去,而是打算拉着谢杳喝酒。
正忙着给虞衡寻玉珏的谢杳自然不会答应,这喝酒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既然如此舍不得,何不与她们相认呢?”谢杳好言相劝。
“……现在这样挺好的,若她知道我是她曾经抛弃的孩子,怕是不会再接受我了。”
别看吕承安平日里一副不着调、乐观开朗的样子,可亲近之人都清楚,他性格如此,若遭到自己在意之人的厌烦,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现在素姨有了乖巧可爱的女儿,还有似干儿子一样的修者相伴,这样便足以。若是将往事捅破,吕承安不确定自己会在娘亲脸上看到怎样的神情。
“懒得劝你。”谢杳见他如此钻牛角尖,也不再多费口舌,反正又不是自己舍不得。
即使素姨传信过来要求与吕承安相见,她有话要说,吕承安依旧不为所动,变着法子躲着这对母女。
返航之日,飞舟重新升起,掀起阵阵气流。谢杳见吕承安站在飞舟楼梯前频频往后观望,忍不住叹了口气。
幸好他早有准备。
“安儿!——”
“哥哥!——”
吕承安半只脚已经踏上甲板,听到呼喊声脚下猛地顿住,瞪大了眼睛急忙转头看去。
竟是被他告知了错误临行时辰的素姨和吖吖,她们怎么会知道……
“素姨,吖吖,其实你们——”不必来送我。
吕承安快步走下飞舟,半句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大一小两人冲过来紧紧抱住。
“安儿,是娘亲的错……”素姨抚摸着吕承安的后颈,在他肩上低声啜泣。
“……你们,怎么知道的?”吕承安张了张嘴,像是缓过神来,哑声问道。
“吖吖只有一个哥哥,是娘亲说哥哥不认识我们,让我们也装作不认识哥哥,这样哥哥才会开心。”吖吖抱着吕承安的大腿,仰头噘着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所以素姨早就知道他是她的孩子了吗?那为何之前一直不认他呢?
“安儿,都是娘亲的错,是娘亲对不起你……”女子嗓音哽咽。
素姨扶着吕承安的肩膀,将往事原原本本地说给吕承安听。
她原本是官家小姐,与竹马情投意合定下婚约,十月怀胎诞下吕承安,生活本该是幸福圆满。可在吕承安满月那日,朝廷突然下令抓捕他们一家。夫妻二人才知丈夫竟被政敌陷害。
满门流放,上诉无果。
他们不忍心将刚满月的孩子带去蛮荒之地,便托付外戚照看一段时间,或者寻一户好人家收留,只希望孩子能平稳过完一生。
“我不知晓他并非真心相助,我以为他能护好你……我……”说到这里,素姨已经泣不成声。
原来,那外戚只不过是看中了素姨临行前头上金光灿灿的发簪,便打着主意将其据为己有。他主动提出帮夫妻二人照看满月的孩子,报酬就是那些金簪。
目的达成后,外戚抱着年幼的吕承安离开,竟随意将他丢在了路边,这才被从小虐打吕承安的那位寡妇捡到。
他甚至还与素姨传信说已经将孩子安顿在了一户富人家,那家人将吕承安当亲生子看待。
外戚拿着一截锦绸作证,以至于夫妻二人一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放心地前往了流放之地。
丈夫体弱熬不过苦日子病死,她一女子在外流放孤苦无依,不得不改嫁他人,新郎是一位官兵,而那时候她已经怀上了吖吖。
新帝登基之后前夫沉冤昭雪,官兵战死,她又带着吖吖寻到了兰芳镇落脚。
与吕承安相见的第一面她便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孩子。
可直到那时她都以为吕承安确实被养在富人家中,如今还修了仙,如此美满,他肯定不愿意与自己这个生而不养的娘亲相认。
“我怕你怨我们,不认我们,并非不想认你啊安儿。”
吕承安听完,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原来他不是寡妇娘口中所说的弃子、丧门星吗?原来他不是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孤儿,原来……母亲也想认他吗?
“娘……”吕承安喉间干涩,低下头轻轻抚摸着吖吖的头顶。
“妹妹。”
“我……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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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昭宁师弟,替我解开了十几年的心结,我竟没想到其中有如此多的误会。”
若不是谢杳与素姨说了什么,恐怕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其中隐情。
谢杳全程站在边上,目睹他们三人抱头痛哭。最后吕承安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擦干眼泪过来向他道谢。
“是师兄太过悲观了。”谢杳笑了笑,没有接受吕承安这声谢。毕竟他也只是直接追问素姨,没费什么力气,担不起这一个谢字。
最后吕承安还是没有选择跟随缥缈舟回宗。谢思元自然清楚其中缘由,便将这边一切对接监督事宜交给吕承安,让他负责驻守祁山。
恰好成全了他的心意。
“你这几天就在忙活这个吗?”
虞衡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谢杳的人影了。虽说任务暂时完成,不需要他时刻跟着谢杳,但虞衡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应。
他还以为谢杳在忙什么重要的事。
“对啊,很重要的事,以及…五师兄很重要的人。”
虞衡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开心就好。”虞衡神色波澜不惊,仿佛一点儿也没有为方才那一幕触动。
虞衡确实不太能理解,但毕竟这是谢杳自己要做的事,与他无关,他自然不会干涉。
谢杳暗自叹了口气,心想虞衡有时候是不是过于理智了些,如此情景都没有情绪波动吗?
飞舟浩浩荡荡地飘离而去,接下来也轮到他二人出发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秀剑山。
一艘轻鸿小舟落于二人面前,谢杳率先踏入,伸手将虞衡扶上飞舟。
再次穿梭于云层之间,谢杳用神识标记好路线后便无所事事,盯着云层之下纵横交错的山城,以及被烧得乌漆墨黑的祁山出神。
还记得初到此地前夕,他梦见前世血影,如今一切都已改变。
下方人流涌动,从谢杳所处的位置看过去,仿佛又显现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