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气温转凉,天色蓝得澄澈,这是冯清浅第一次特别直观地感受到什么叫“秋高气爽”。
V市不比T市是大都市,整座城市的风气紧张压抑,环境也显得不那么美好,T市经济繁荣,生活节奏慢,空气中飘散着自由的味道。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无障碍友好并非一句空话——盲道与人行横道毫无高差,所有路口的红绿灯都有无障碍辅助模式,大街上可以随处看到自由出行的残障者,比V市多很多。
市中心有一座巨大的摩天轮,在最顶端,俯瞰可以看见贴近郊区的内湖,距离很远,湖面的天鹅连一个黑点都无法呈现。
她爱这样的景色,没有波澜壮阔,不需要天翻地覆,就像只要能紧紧握着他的手,过平静富足的生活就够了。
她看着他笑。
他侧头问道:“又在想什么鬼点子呢?”
“我想去坐摩天轮。”她指向远处,“走吧。”
摩天轮的入口有电子显示屏,可以识别到方知晓是拄拐行走的,开启辅助功能,轮盘转速变慢,让他稳稳当当地坐进去。
她感慨:“真的好先进啊。”
“对我来说,像是理想国。”他把她揽进怀里,低声道,“似乎会忘记自己的残缺,忘记自己不够好的瞬间,就像你给我的那些美好一样。”
“你本来就值得。”她轻轻挠了挠他的颈,那一块淡去的红斑处,痒痒的,他伸手捂住了。
“可我,确实不够好。”他笑起来,“我只是比较幸运吧。”
可是冯清浅知道,要让他面对命运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不容易。
她忍住哽咽,笑得更灿烂:“你会变得更好的。”
“变得更好?”他摇头,“很难了,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我从来不敢想生命中会出现和我相爱的人,会过上正常的日子,可是现在,已经快要实现了。”
“等摩天轮升到最顶的时候许愿,就会实现。”
它终于登顶了。
“希望方知晓越变越好。”她在心里默念。
“希望冯清浅永远幸福。”方知晓在心里默念。
冯清浅回到自己的酒店才打开手机,看到给父亲的聊天框开了免打扰,但它还是意料之内地出现了一个红点:“跟爸爸说好各退一步,你怎么不遵守承诺呢?“
又是这种体面却咄咄逼人的架势。
她一下子警觉起来,打出来的字在编辑框内填了又删,已经冒出了一层薄汗——其实要她付出代价没关系,只怕她的任性真的让方知晓惹上什么麻烦,可是,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真的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了……
就算她知道离开他才会风平浪静,这一刻,他们之中又有谁能够离开彼此呢?
“我不想分手,我知道您的用意,可这些天我更爱他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后悔,如果您不在乎我的幸福,只在乎脸面的话,那,我恐怕没有资格做您的女儿。”她含着泪打出这些话,心里是恐惧还是解脱没人说得清——她不知道未来是否真的会一直幸福下去,不知道爱情究竟是不是一个可靠的概念,可是至少她的父亲,从未在她人生的关键时刻做出在她眼里真正正确的决定。
她意识到就算方知晓不是良人她也可以自救,可是对父权忠贞不渝便只能被牺牲。
——但她信他是良人,得到了他的爱才明白爱不是用一双大手操控一切,像一把伞遮住了风雨,却也把阳光一并遮住了;而是让彼此都成为更完整的灵魂,让两个微弱的内心从此有力量。
相信幸福的前提,正是强大到拥有感知幸福的能力。
对面久久没有回音,但半小时后,李渊打来了一个电话,她掐断,他又不死心地拨过来,她接了:“什么事?”
“叔叔很担心你,冯清浅,你要懂事,就算我对你有意思,现在也没有私心地劝你一句,这个社会女人是不可以恋爱脑的,下场会很惨的。”李渊用过来人的语气说教道。
“你懂什么呀?懂我还是懂我爸?”冯清浅有些不耐烦道,“为什么要来管我的家事?我们只是同事。”
对面沉默了一瞬:“我在担心你。”
冯清浅笑了:“不必了,与其来告诉我女人恋爱脑会完蛋,不如自己用完美丈夫的标准要求自己,若是人人都肯这么做,哪有步入婚姻就悲惨的女人?”
李渊深吸一口气:“你也并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不是吗?”
她不想理会他的卖惨:“我有男朋友,你现在说这样的话,就已经有些没原则了。”
“浅浅……”
“收手吧,不要自以为是地保护我,我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挂断了电话,心情却并未平静下来,总觉得这件事并未解决。
笠日,她放下乱七八糟的心思去上班,发现院里正在推送关于轻度残障的腿部矫正手术。
她想起方知晓每次对自己的那条腿的抗拒程度,她知道,那是他的心病,他说自己不会变得更好,很难忽视自己的残缺,不都来源于它吗?
他对这个世界异样目光的微弱对抗,其实正和她一样,只是在他身上留下的阴影更重些吧。
如果有变得更好的机会,他真的会放弃吗?
她思考了很久,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
“方知晓。”她念出他的名字,每次念出他的全名就有安心的感觉,“你在干嘛?”
“工作。”他的语气还是一如往常地温和简洁,“你不工作吗?”
“嘘,现在像做贼一样,偷偷给你打电话的。”想起Andy说她不能使用手机就依然觉得哭笑不得。
“那晚上我来找你,你先忙,别被逮住了。”他调侃她,语气里也有了隐隐的笑意。
“等等,方知晓,我发现你的腿好像可以治了。”她干脆直说,反正他虽然很爱逃避这个问题,但好歹对她更能敞开心扉一些。
那边的反应果然不太自然:“啊……?哈,又逗我开心呢?”
“没逗你,这里在研究腿骨矫正和神经再生手术,我想带你看看。”她认真道,“你之前总在我面前装作不在乎,又偶尔显得很在意,那就面对。”
“冯清浅……”
——语气中微妙的沉重又被她捕捉。
“你没放下,我一直都知道。”她安抚他,“但你是很坚强的,现在有条件了,总要有勇气尝试吧?”
“谢谢你。”电话那头,方知晓握紧手机,感动到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第二天,冯清浅带方知晓走进了专家办公室。
他看着他腿部的x光片,点头道:“保守的移植再生手术成功率不高,最新技术的会提高很多,你应该是国内第一批做这个手术的人,只有国外的临床经验可以借鉴,就看你愿不愿意尝试了。”
方知晓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那,成功率是……?”
“从技术上来说,我们都没问题,不过有一点很肯定,你要有心理准备,你这个耽搁太久了,配合恢复期和复健,一般情况下,肌力可以恢复到三级左右,畸形会有改善,脚掌可以落地,或许可以单拐或脱拐行走,但想完全健全是不可能的。”
闻言,冯清浅看了看他的表情,后者似乎在思考。
“不满意吗?”她握住他的手。
他摇头:“怎么可能,总比没有好。”
“手术是有恢复期的,恢复期内可能还是没什么知觉,要靠复健达成。”医生看了看他,“你女朋友是护士吧,这一块应该没问题,明天做个体检,过关了就可以预约手术了。”
“好的,谢谢医生。“冯清浅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走出门诊,她也差不多到了下班时间,今天他算是病人,也歪打正着地帮她完成工作了。
望着自己手机里的那些通话记录,她心一横——反正狠话都撂出去了,那就不必再拘着了。
“走吧,我们去吃晚饭,我请你,为你加油打气。”她拉着方知晓走出医疗中心。
转头给Andy发了消息:“我晚上自己回酒店,你自己走吧。”
他看着她笑:“是你带我来的,应该我请你啊,小傻子。”转念又一想,笑意淡了下去,“不过,你不要回去吗?”
“晚点再回去。”她贴他更紧,紧到他控制拐杖的节奏都乱了。
他失笑,眼中却仍然有担忧:“所以,不听家里人话真的没关系吗?”
“听话的话我们早就分手了。”她冷不丁冒出一句,吓得方知晓直接噤声。
她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好笑,却轻轻叹了口气:“所以,你可别劝我听话,最不能劝的人就是你呀。”
他笑了笑:“那我只能自己做得更好一点了。”
听他这么说,她心里莫名一阵酸楚,他虽然没有自怜的意思,可是这些话让她想起了很多事,她身边别的男人,别人的审判,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枷锁。
在多重选择之下人们学会比较,很多人告诉她她身边别的异性都比她的所爱要好,列举条条框框证明,可是鞋子舒不舒服不是只有脚知道吗?他们又怎么知道?
凭什么,为她唱虚假的赞歌,吹捧年轻女人的洁净单纯,目的竟是弱化她们,帮她们做决定?
他们不配啊。
没人可以质疑她的心智,指手画脚她的人生。
也没人可以定义方知晓好不好。
她望着他的眼睛:“凭什么给他们证明,你就是最好的,在我眼里是最最好的。”
他怔愣了一瞬,微微抿唇:“可那是你父母啊……”
“我父母并不会因为你有多努力就看见这份努力。”她摇头,“我太了解他们了,他们只是想要一个看上去完美的女婿罢了。”
“可……我确实不完美啊。”他轻声道,“我早说了,只是你很爱我,我很幸运。”
“你爱我,你会事事以我为重,你懂我的所有思想,你愿意付出很多来爱我。”她站在晚霞漫天的街头,忍不住紧紧拥抱了他,“所以说,他们想要看上去很完美的女婿,可我只要一个真诚的恋人。官二代,富二代,还是圆滑的精英,这样的身份并不能给一个男人镀金,只要他们一开口,我就能感受到他们有几分真诚,对我有几分看重,有没有把我放在跟他们平等的位置上,这或许是受过伤害的我对异性的执念,可是就是这样看似微不足道的执念,让我觉得我有能力分辨,并且已经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把她揽进怀里:“抱歉,没办法抱得太紧,但是,我真的很想抱紧你的,我其实并不伟大,因为觉得自己遇不到乌托邦式的理想爱情,就嘴硬说自己也不想要,可是,现在照样没办法放手了。”
“所以,如果得到他们的支持和认可,我们就锦上添花地在一起,如果没得到,我们就自说自话地在一起。”她听着他胸腔里炽热的心跳声,它一遍遍诉说着那些透明的誓言,磐石可鉴——原来早在你无数次看着我温柔的眼神中,我就深陷了。
“我答应你不放弃,只是,你也不能,太惯着我了,确实也显得很不理智的。”他的语气有些哽咽。
“好。“她重新挽住他的手臂,“可是你要知道,变得越来越好是为了我们两个,不是为了那些虚假的认可。”
他重重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