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了一个很不舒服的觉。

冷汗津津，噩梦连连，有几次在睡梦中惊醒，身上都出了一圈薄汗，本该麻木死寂的废腿也莫名痉挛起来。

不过大约是身体的中暑反应需要排解，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他已经舒服了很多。

晚上也没什么不能熬的，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唯独异样的是这是在冯清浅家的沙发上，望着上面他留下的一小片汗渍，他莫名陷入一种坐立不安的情绪中。

其实他依然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他人生前二十八年恋爱经验为零，又不像黎阶那样会哄女朋友开心，说他敏感也好，犟也好，他现在倒是只想跟她好好在一起——

如果那算是粉饰太平，他可以接受。

如果爱里交织了别的，他可以认栽。

他以为自己极其有原则，现在想想可能是没动过心造成的错觉。

冯清浅从房间里走出来，身段小巧纤细，浅色睡裙堪堪露出脚踝。

“你醒了？”她问他，语气并无不对。

“嗯。”他的眼神略有不自在，“你不上班吗？我送你。”

“周中也有一天休息。”她坐到他身边，刚洗漱过的薄荷香气钻进他鼻孔。

他突然有点无措：“我还没洗漱。”

她陪他进了卫生间，找到酒店用的一次性牙刷递给他，又黏糊糊地粘在他背上。

拐杖硌在她手臂上，传来微微的压痛感。

她觉得他们之间有壁，似乎很久没见到他真正开心的样子，不知道是自己心虚的错觉，还是对他敏感的肯定。

等他冲洗干净，她咬唇开口：“方知晓，你有C女情结吗？”

他被她问得一愣：“干嘛问这个？”

她眼尾有些洇红，语气却更坚硬：“你有没有？”

“没有。”他摇头——如果她说的是她自己……他当然允许她有过去，他唯独希望的只不过是她现在全心全意爱他。

“真的没有？”她思考了很久，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我说的是真的没有，而不是因为觉得我漂亮所以没那么在乎，也不是觉得‘是最好不是也可以’，更不是觉得这算是我的减分项而把它握在手里当作权柄，还不能是因为我告诉你我有x经历，你就表面上还喜欢我，实际把我们的关系定义为短择的，我要的是你喜欢我，就完全抛弃这个概念。”

他听完忽然觉得难过——她一直都这样想他，所以才……？

“我没有，你从哪里觉得我这样想了？”他有些委屈，“我哪里表现得不对，让你觉得我是这种人了？”

“你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男人大概都是这样。”她咬了咬牙，“我不想说，是不想看到你不接受我的思想，所以我逃避，因为我喜欢你。”

他不明所以：“那为什么我不能碰……就因为怕观点不合？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因为我被弓虽女干过，我害怕被男人主动触碰，尤其是用力的。”她抬眸，对上他一双诧异的双眼，看到他眼里慢慢染上心疼，她的心似乎才放心地软了一点。

“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在乎这一点，为什么会在你碰我的时候不自在，一切都和你没关系，可我怕我不说就会失去你，又怕我说了你在意，又失去你的真心。”

他眼眶也有些红了，嗓音沙哑难捱：“我在意这个，还配得上这份感情吗？”

“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问我，我那个相亲对象说的是什么，其实就是这个。”她从小被教育，本能还是说出这段经历，此刻微微发抖，眼睛湿润，“我讨厌那种虚假的‘不在意’，你明白吗？”

“我明白。”他轻轻搂住她，感受到那一瞬的僵硬，他不再有迟疑，只有心疼。

——他当然明白什么是“虚假的不在意”。

就像没有人会对他恶语相向，也少有人会把他当成真正的正常人对待。

她经历的，甚至比他更无辜——好歹自己真的是个瘸子，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受害者。

“冯清浅。”

“嗯？”

“我不太会哄人。”他羞赧道，“我不知道说什么来表达我真的不在意……其实，我自己就不好，你会爱上我就很满足了，甚至是意外……我不可能会为了什么事嫌弃你的，这件不算事，别的也不会。”

她笑了笑：“傻子，我明白的，不许比惨。”

“我是想说，”他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以后有什么事都要直接跟我说，不然我会多想的。”

“好。”她心里一暖，站起身，把拐杖递给他，“他们说喜欢一个人会有心灵感应，你知道吗？我感觉你终于开心一点了。”

他傻笑，接过拐杖跟在她身后。

“所以，我们得去照顾你朋友的狗了。”

她在他家里待着逗狗，当然也逗他，陪他画稿，喂狗，终于又陷入热恋的状态。想到昨天他中了暑热，她等到太阳落了山，气温下降才开始计划：“遛狗吧，半小时解决。”

V市沿江，滨江公园有风，只是小柴性子太闹腾，他说不想让她一直牵狗，选择戴支具，单拐行走。

他站起身，原本内扣的踝部感到外部张力变化，虽不灵敏，也微微有些酸麻。

“会不会很奇怪。”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很少戴支具，除了非要站立不可的情况——反正那条畸形的腿矫正了也改善不了什么。

“挺好的，下次约会也这样。”她轻笑，扯紧牵引绳，让狗鼻子远离他支具内的软脚。

“会很累的。”他别过眼。

她牵起他的手：“走吧。”

江边的风湿热，但是好歹比柏油大街上要凉爽些，她一手牵着他，一手牵着狗，很难平衡这一人一狗的步调。

“你朋友让你养狗真是错误的决定。”她笑起来，看向他的眼睛那么温暖，全然没有对他身体状况的厌烦。

他看她：“是啊，还好有你。”

她面上一红，不着痕迹地挠了挠他温热的掌心。

小柴排完便老实一些，她去扔装粪便的小袋子，他牵狗在原地等她。

身后突然传来她的电话铃声，他转头，却是一个脸熟的男人。

“好久不见。”男人没有给他任何一点眼神，自顾自地讲电话，“你养了只狗吗，浅浅？”

他亲昵的称呼让方知晓有些愤怒，但是在她回来之前，他只能原地无措。

“孟陵？”她掐断电话，小跑回来挽着方知晓的胳膊，戒备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老爷子办事，在滨江这有个公益文化展，你们要不要去看看？”他随口一句邀请，似乎并无什么不对，可冯清浅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她看了看方知晓，他神色并无异常——当然了，一般这种时候也猜不透他所想。

孟陵的父亲在体制内工作，和冯家交好，准确来说，她爹还挺看重这个角儿的。

——要不也不能她刚毕业没多久就准备两家说亲的事。

按照道理，她不能明着惹他不痛快，上次已经是在撕破脸的边际线试探，可于私又真的懒得和他纠缠。

“我跟我男朋友遛完狗就准备回去了。”她挽着他的臂更紧了些。

孟陵笑了，她咂摸不出这笑里有几分真假：“就在前面啊，我看你遛狗也快走到了，来呗，不打扰你小情侣二人世界啊。”

方知晓淡淡开口：“那走吧，反正没事。”

可她看到他眼中分明闪过一丝阴霾。

在那天之前，孟陵对她一直都有意思，她是知道的。

她并不想看修罗场——她不想成为被男人较劲的对象，说实在的，她又不会因为被抢夺而动摇自己的内心，也不想看方知晓刚好起来的心情又低下去——平静地热恋不好吗？

展会上人很多，毕竟是公益的，大家都爱来凑个热闹。她紧紧拉着方知晓的手，同时保持着一个淡淡的微笑，省得让孟陵觉得自己有多不待见他，再跑到长辈那里浇浇热油。

“浅浅，那边可以抽奖，要不要试试？”孟陵笑得温和，“你从小就很幸运。”

她皱眉——他在吹什么狗哨，他明明是那件事的知情者，居然把幸运这种字眼安在她身上。

得了，他今天就没想让她好过。

她没好气道：“不了，老奶奶抢鸡蛋的活动，没兴趣。”

“特等奖是平板电脑啊。”

两边僵持半晌。

“算了，你去吧。”方知晓拍了拍她的手，“那边人好多，我在这里等你。”

“你……”她不理解他为什么把她架在那里。

她表露不爽，却只好去排队。

“方先生。”这里只留下孟陵和方知晓两个人，他也不拐弯抹角，“久仰大名。”

“从哪来的大名？”他轻笑，语气不卑不亢。

“漫画家。”孟陵客气地恭维道，“女孩子果然都喜欢搞艺术的男人，我得学学。”

他依稀记得那天是签售结束孟陵才到现场，所以他毫不知情地掉马了——眼前这个男人果然如他意料，来路不浅。

他紧张地抿了抿唇：“要说什么就说吧。”

“浅浅太自卑了，她为什么选你，你知道吗？”

他轻哼一声：“世界上美好的东西不多，我不想把爱想得那么复杂。”

在这个社会上大多数爱意都不纯粹，但他就是相信她是纯粹的，抛却自己曾经坚定的“爱本虚无”的观念去相信。

“你得想，因为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孟陵轻笑，“她现在应该对你毫无防备，不过，你得知道，前提是你的身体不允许你扑到她身上。”

“冯叔叔告诉我，和她提这件事她是会生气的，你猜，她释怀了没有？”

孟陵走了，留下他在原地，握紧拐杖的手轻微颤抖，指节用力到发白。

她没有忘记那一天，不然也不会对他有那样的反应，他固然知道。

可是他不愿相信她对他的感情，本就带了一层可笑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