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愉上大学后也没放下她的家庭教师兼职。
玫瑰红色晚霞从补习学生家落地窗透进来时,她蓦地有些恍惚。
身旁叫小雅的女孩,心愉从自己高三开始就带着她,现在她已经大三了,个头自寒假从东南亚回来后就没再长个。
汪明娜看着她不再上窜的个头,长松口气说:“终于不长了,再窜上去,完全不能胖,一胖就像一座山。”
她说的只是表象吧,她和自己说话总是话中有话,心愉想,子女长大,父母衰老,汪明娜嘴角已微微下垂,不知怎地,心愉想起她来学校接自己回家时,令人眼前一亮的黑裙子,但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关老师,你怎么啦?”
心愉缓过神来,突然感到小雅的声音已经变了,尖尖细细的,她讶然道:“哎呀,你都那么大了,第一次见面,你说话还像小孩子。”
“老师,”小雅笑她,“你说话像我妈妈,她也说有时醒来还觉得我是婴儿。”
心愉茫然发问:“时间都去哪儿了?”
“在这里啊,”小雅指指书桌上一堆堆教材,作业本,“一年两学期,放一次长假就搬回来那么多书,都不用看时间。”
心愉指指她小脑袋,“光搬回家?没有搬进这里吗?”
“关老师,你还当我是小学生吗?我下半年就要上高中啦!”她凑近问心愉,“高中生活是不是更好?!”
她语气里遮掩不住的兴奋,是已经默认路往前走更新奇。
心愉想,她应该和施施探讨这个问题,心愉微笑地说:“我高中都来给你补课了呀。”
小雅秀气的双眉微蹙,她察觉到自己问错了人,家境殷实的她怎么能向为了补贴生活出来做家教的心愉问呢?
她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女孩嘴里没表示,但心愉已见识过形形色色不少人,对方不言她也懂,女孩才不要过像自己这种清苦的,忙于生计的,白开水般没有味道的青春。
“对了,”心愉轻声唤她名字,“小雅,下学期我要开始实习工作了,已经提前和你妈妈说过了,今天是我们最后一节课。”
“实习?是去学校里面吗?哪一所呀,我以后可以过来看你。”
心愉做了她四年家庭教师,她默认这份兼职会成为关老师以后的正职。
小雅家冷气开得足,落霞余晖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像被人体贴地盖上一层羊绒披肩,心愉伸个懒腰说:“看看你那一柜子五彩斑斓的衣服,小雅,不出两个月,你就会忘记我。”
这小雅也鬼马精灵,像大多数学校里受异性欢迎漂亮女孩,她笑嘻嘻说:“万一和你任教学校的男孩有交往也不一定呀。”
心愉啼笑皆非,又是一个小玉。
到底有四年,小雅妈妈比女儿更舍不下心愉,她喜欢这位家教那份踏实,勤勉。
她和丈夫是靠两双手白手起家,发达以后总免不了眼红的蜜蜂花蝴蝶往上凑,听周围一堆女性朋友提起过,连保姆都要精挑细选,太老迟钝不行,太小浮躁更不行。
心愉是四年前一位将要移民的朋友引荐给她的,她混迹人情场几十年,一眼能把人看透,询问过她一些简单事情后,当即决定就是心愉了。
心愉不是老实孩子,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对同类共情,小雅妈妈爱女儿胜过丈夫甚至她自己多多,那就卖几句惨,透露家庭不易,面谈时总会加点同情分。
小雅妈妈给心愉四年的离别礼物是一个厚厚红包,生意场浸润久了,什么都没钱好使。
施施和方启骏在不远处一个路口等他,姓方的舌花灿烂,已向他老爹手里磨来一辆亮黄跑车,很骚气,开起来轰轰响,车也像主人,吵人烦。
施施隔老远就像心愉招手。
心愉坐进去,把红包递给施施,“今天我请客啦。”
“看见没有,”施施扬给方启骏看,“知识就是力量。”
心愉拍拍施施肩膀道:“会投胎也是门学问,不晓得省了多少事,你就别打趣他了。”
这一对,是真心安定下来了,心愉自觉看不出方启骏哪点好到足以让施施和稳稳地在一起三年,不过好朋友看不出男朋友的好,应该算一件好事。
让心愉请客,但施施晓得朋友是苦学生,三个人随便吃顿饱饭就了事了。
方启骏老妈近段时间要求他回家,他是叛逆,但跟所有向双亲伸手要钱的二世祖一样叛逆得窝囊,口头吵闹着要自由,行动上永远唯唯诺诺。
心愉不喜欢他就是这点,对于施施和他的未来,心愉想得比当事人更远,方启骏以后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偏向谁不言而喻,一个连自己主都做不了的男人还能帮自己老婆做主?施施不是能忍气吞声过日子的人。
“就他了?”心愉问。
“我谈多了你还白纸一张,多不公平。”
“那不然?总不能让你陪着我当尼姑吧。”
“心愉,恋爱也是门本领要靠练,还有他能让我高兴,一个男友能哄你高兴就行了,要肯花时间陪你,还要花时间出息,一颗心两处用,落到最后往往一事无成。”
求仁得仁,于不愁生活的人而言如何过得快乐更重要,心愉祝福施施选择,也认同她说法。
网络上总有案例警醒我们,美女蛇,杀猪盘层出不穷,受害人也应在自身上找找原因,如此苛刻要求,是否只有精美包装过的骗子才能满足?
心愉开始着手准备实习工作,考研精进学业她没有打算,就算想精进,社会大学够她学习一辈子。
理想是能够实习顺利然后转正,一辈子做一份职业不用换工作,前面三十年扣扣搜搜挣钱还房贷车贷,在社会默默无名奉献几十年后,退休后再拼命玩,至于后代,她是不敢想象了。
这周要回家,汪明娜来这里后旧电话卡没注销,三伯母的女儿来光岛旅游,提前联系了她们。
刚来时断断续续联络过,但六年不见面够让着点丝丝拉拉的联系断掉,今日又来想起,切身演绎了亲戚就是有同时才能记起的。
校办公室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想要进入有规模体系的好公司实习,推荐信能方便不少,早毕业的学长学姐们不少已在这些公司做到一定位置。
学校也会举办校友会,欢迎已毕业学子回来,当然有成就影响力的能更受欢迎,心愉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那些站在演讲台上的一份子,她的生活向来缺乏运气。
周末回家,汪明娜现在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一桌子菜,她都会提前一个星期问好心愉想吃什么,再置办好。
心愉和汪明娜进兜里的每一分钱都是辛苦钱,她可舍不得拿来招呼打秋风的亲戚。
食堂的菜远比不上汪明娜做的,心愉边吃边问:“他们有多少人要来?”
汪明娜像担心心愉没多余的手出来夹菜似的,一直把菜夹到她碗里。
“你别担心,来了我带他们到厂里食堂,不需多说就了解情况了,看你过得不好人家巴不得离你远远的。”
以前她最看重面子,此刻是想开了,人要那么多面子干嘛,又不会有人给你送钱来,反而都想往你兜里掏。
“心愉……”汪明娜神色欲言又止。
心愉心里一咯噔,吃饭的筷子顿一顿,但没放下,故作镇静。
“小梁有没有让你毕业去她家公司?”
心愉一向心细如针,但今日太多事积着等她去做,一时疏忽,按道理,施施会提出来的。
汪明娜见她脸上疑惑,也心了是没有了,缓缓道:“我起初听人说是梁家经营不善,没在意,厂里你晓得的,人聚在一起,什么话都有,但现在采购进来的菜越来越差……”
汪明娜预感没错,这些小细节都是一家企业在走下坡路的表现。
“这周下的通知,工资降百分之十,你要不要问问她,好朋友也会报喜不报忧。”
施施太会伪装了,方启骏不至于迷了她眼,让她看不清家里状况,她是故意不让自己知道。
“心悦,朋友有难处,我们应当主动询问吗?”末了,她又加一句,“但也许她并不想让你知晓。”
“心愉,以我粗鄙浅见,不想让你知晓是珍视你,那些平时豪气嚷嚷‘朋友是干什么用的’的人都自信事出有急总有人施以援手,下一次别人伸不出手他们即刻将人抛弃。”
“心悦,还有一种情况你没说,也许人家了解你,和你诉苦有什么用,你又帮不上人家还费人家口水把难处再细细叙述一边给你听。”
“所以,站在她身后就好,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不会少了你。”
老家的亲戚汪明娜解决,梁氏制衣施施嘴里密不透风,心愉索性只管好自己。
她平日缺乏社交,没认识的学长学姐,只能靠自己一份份简历海投,今年就业不太好,也许每年都不太好,反正石沉大海,这专业怎么和三年前刚踏进校园时校方人员说的不一样?
不是说进入这所大学就算半只脚踏进本市名企了吗?
心愉被生活捶打惯了,也不泄气,计算机时代总比想过去拿着份纸质简历跟无头苍蝇乱窜好。
学校的企业宣讲会太拥挤,连挤进去都难,来招人的企业人事部桌上堆着一叠叠,小山似高,待选者用心打磨几天的一张A4纸,挑选者只匆匆看几秒,人也是物品,供过于求就贱。
回到宿舍临床室友不住抱怨,“通勤太远,来回就要三小时,房租太贵又不能租附近,实习工资就三千,没道理倒贴上班。”
唉,还未出社会已被上了一课,平日她最爱抱怨学校公共设施差,宿舍无人道拥挤,地漏老是堵,宿管太严格。
殊不知这所湾区合办大学,质量已算光岛最上层之一了,只不过她和心愉一样,没条件住最好的单人寝罢了。
“心愉你实习工作有着落了吗?”
问这样问题,两种用心,一是对方找到了想以你做借口抛砖引玉出自己,炫耀一番;二是,对方并没有,但别人的失败也可以给自己打气,室友显然是后者。
心愉成人之美,合她心意地实话实说:“没有啊。”
“看,是不是今天市场特别烂,”她从床上做起,噜苏不断,“我看了好几家都要求硕士才行,那职位说明也用不到硕士啊!”
心愉站她床下与她对视,轻轻说:“两种办法,第一种你继续深造,达到它门槛,但保不齐届时又要求博士起步,第二种,找一份只要求本科毕业的工作。”
说的是废话,室友是给她一记白眼,再不搭理。
累了一天,先淋浴洗掉满身尘埃再说。
可过半天,室友像咀嚼出什么,她觉得心愉是在讥讽她,她发问:“你和梁施施那么好,她帮你没有?”
相处三年也只是点头之交,这是原因之一,有用处才够资格成为她朋友,心愉没有长处给她用。
心愉说:“朋友是可贵资源,不可再生,我没得精打细算用。”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看着身边人水深火热这算什么朋友?”
心态不好,觉得人人欠她,是打算把人生活成一叠烂账本了。
这下心愉懒得搭理她了,走到浴室,对方还在不住埋怨,心愉紧紧关上浴室门,把她隔绝于外。
一日在校园遇见,施施轻拍心愉肩膀问:“找着工作没有?”
“急什么?大四的才应该比我们更急呀。”
“不能这样说,好岗位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进去实习期满能转正最好。”
“所以梁氏制衣什么时候给我发入职通告?”
“别傻了心愉,毕业后第第一份工作最重要,私人小地方,发简历上人家都不耐看,还是要出去闯荡。”
心愉固执道:“东南亚也有你家分公司呀。”
施施双肩终于耷拉下来,头垂得低低的,好久才提起一口气,“伯母没和你说过?”
心愉轻轻答:“受行业密集度影响,要降低人工成本嘛,外面大把企业这样,你没听范丽娜说,她去的公司,薪水不升反降。”
施施笑出声来,有几分悲凉味道在里面,“东南亚分公司都关了,朋友你闭关锁国太久。”
心愉如遭雷击,两年多前小小一间闷热宿舍,她和施施在里面住了个多月,热带的极端炎热像烙印般刻在心愉脑海,记忆那间小屋在现实中已不复存在了吗?